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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意识沉浮,像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后的余波里漂荡。剧烈的耳鸣尖锐地切割着混沌,伴随着仪器重新稳定下来的、规律的嘀嗒声。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带来一种虚脱般的钝痛。眼皮被无形的胶水粘住,沉重得无法掀开。
“……体征稳定了……”
“应激反应……可能是签名刺激……”
“……继续观察……”
模糊的对话声像是隔着厚厚的棉絮传来,断断续续。消毒水的气味,冰冷仪器金属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雪松气息?
不,不是刚才那种混合着烟草和汗味的、充满侵略性的气息。这种雪松味很淡,带着一种近乎洁净的距离感,像初冬清晨松林上覆盖的薄霜。
我努力对抗着那沉重的黑暗,调动起所有的力气,终于将眼皮掀开了一条缝隙。视野模糊晃动,如同水下的倒影。刺眼的白光下,一个穿着白色医生袍的身影立在床边,身形挺拔修长,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病历夹。他背对着窗户,逆着光,面容有些模糊,只能看到一个清晰的下颌线,和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反射出的冷光。
是医生?还是……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注视,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隔着一段距离投来,平静,专业,带着一种理性的审视,像手术刀般精准而疏离。那目光里没有顾衍那种歇斯底里的疯狂,也没有卑微的祈求,只有纯粹的、属于医者的观察。这奇异地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
“沈小姐,醒了?”他的声音响起,音质偏冷,语速平缓,带着一种安抚性的稳定感,“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水……”
他微微颔首,动作流畅地拿起旁边柜子上的水杯,插好吸管,递到我唇边。动作专业而克制,没有任何多余的触碰。温润的水流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那灼烧般的干渴。
“我是你的主治医生,姓陆。”他放下水杯,自我介绍简洁明了,“陆沉。”
陆沉。名字和他的人一样,有种沉静冷冽的感觉。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仿佛能看进我空茫混乱的脑海深处。
“刚才的情况,是强烈的情绪应激反应,叠加术后虚弱导致的短暂晕厥。”他言简意赅地解释,语气没有太多波澜,“你刚经历了大型开颅手术,沈小姐。你的大脑需要时间,大量的时间,来修复创伤和重新整合信息。任何剧烈的情绪波动,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对它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甚至可能引发危险的并发症。”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我依旧带着惊悸余韵的脸,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严厉告诫:“所以,请务必保持情绪稳定。为了你自己的生命安全,也为了手术来之不易的成功。远离一切可能刺激你的人或事。**绝对的静养**,这是医嘱。”
远离一切可能刺激你的人或事。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敕令,清晰地刻印在我混乱的意识里。那个名字,那个身影——顾衍——瞬间被划入绝对的危险禁区。
“他……”我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声音嘶哑得厉害,“不会再来了?”
陆沉医生没有立刻回答。他低头翻动了一下手中的病历夹,修长的手指停留在某一页,指尖在纸张边缘无意识地敲击了一下,发出极轻微的哒声。这个细微的动作透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思量。
“顾先生,”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倾向性,“作为你的……法定配偶,在法律和伦理上,他拥有探视权。院方无法强行阻止他的进入。”他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似乎锐利了一瞬,补充道,“当然,基于你目前的病情和刚才发生的意外情况,我已经以主治医生的身份,向他明确传达了‘**禁止探视,禁止任何形式的干扰**’的医疗指令。如果他执意闯入,你可以立刻按铃,护士站和安保会处理。”
“禁止探视”四个字,像一剂微弱的强心针,暂时缓解了我心口的窒息感。但“法定配偶”这个词,依旧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冰冷地提醒着我与那个疯狂男人之间无法斩断的、令人窒息的关联。
“另外,”陆沉医生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他从病历夹里抽出一张打印纸,递到我面前。纸张很干净,上面印着几行简洁的条款。“这是一份**访客限制声明**。如果你本人明确拒绝顾衍先生的探视,并愿意签署这份声明,那么从法律程序上,院方将有更充分的依据拒绝他进入你的病房区域,最大限度地减少他对你康复的干扰。”
他看着我,目光平静而坦诚:“这需要你本人的意愿和签名。沈小姐,你愿意签署吗?”
愿意吗?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思考。那个男人带来的只有恐惧、混乱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排斥感。远离他,隔绝他,是我此刻唯一的、也是迫切的渴望。
我几乎是立刻地、用力地点了点头,动作牵动颈后的伤口,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但我毫不在意。我伸出手,指尖还在微微颤抖,但目标明确地伸向那张声明。
陆沉医生将笔递到我手中。笔身冰凉,金属的质感让我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明了一瞬。我看着声明上顾衍的名字,看着那“明确拒绝探视”的条款。没有犹豫,没有迟疑,我用尽力气,在那需要签名的地方,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 **沈微**。
这个名字落笔的瞬间,心底那片死寂的冰湖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碎裂开来。不是记忆的恢复,而是一种……决然的切割感。仿佛用尽残存的力气,亲手斩断了与那个名字、那个男人的最后一丝被动牵连。
签完字,我如同虚脱般靠回枕头,大口喘息,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陆沉医生收好声明,动作利落。他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是再次叮嘱:“好好休息。有任何不适,立刻按铃。”说完,他转身准备离开。
“陆医生……”我下意识地叫住了他。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像堵着砂砾:“我……我是怎么……生病的?” 问出口的瞬间,我有些茫然。我忘了顾衍,忘了婚姻,可我对“自己”的认知,似乎也停留在一片空白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脑袋被切开过。
陆沉医生转过身,重新面对我。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似乎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评估着什么。
“根据你之前的入院记录和影像学检查,”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你患有脑部肿瘤。位置比较特殊,靠近颞叶和边缘系统区域。肿瘤的长期压迫,是导致你出现剧烈头痛、偶发性晕厥以及……部分记忆紊乱症状的原因。”他顿了顿,补充道,“手术很及时,也很成功。肿瘤已经被完整切除。后续需要配合放疗巩固,但预后预期良好。”
脑瘤……头痛……记忆紊乱……
这些冰冷的医学名词像碎冰一样砸进我空茫的意识。原来,那些剧烈的头痛,那些突如其来的眩晕,那些偶尔闪过的、无法解释的窒息感和屈辱感……根源在这里。是这颗该死的瘤子,扭曲了我的感知,也或许……扭曲了我的过去?
陆沉医生看着我陷入茫然的沉默,没有打扰。他拿起病历夹,准备再次离开。
“等等……”我又一次叫住了他,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那个模糊的、带着暖意的画面碎片,像救命稻草一样再次固执地浮现——樱花,阳光,少年微红的耳廓,指尖那一点滚烫的悸动。
“我……”我有些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我记得……好像……有个人……”
陆沉医生停住脚步,转过身,安静地看着我,等待下文。
“一个……男孩子?”我努力地描述着,试图抓住那模糊的感觉,“在……樱花树下?他……给了我一个纸折的东西……好像是……鹤?” 我的描述断断续续,词不达意,充满了不确定。那个画面太模糊了,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的旧照片,只有那一点指尖的触感和心跳的悸动是清晰的。
陆沉医生静静地听着。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镜片后的目光依旧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波澜。他没有追问细节,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或好奇,仿佛我只是在描述一个无关紧要的梦境。
“记忆的恢复是很复杂的过程。”他平静地开口,声音如同他身上的白袍一样,带着一种理性的距离感,“尤其是海马体和颞叶区域受损后。你目前能捕捉到一些碎片化的画面,这是大脑在尝试自我修复和整合的表现,是好事。但不必强求,也不必过度解读。顺其自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因为努力回忆而微微蹙起的眉头,补充道:“至于你提到的那个场景……它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记忆片段,也可能是你潜意识为了保护自身,在创伤后构建的某种意象或投射。在记忆功能没有完全稳定前,很难界定其真实性。”
他的解释专业、冷静,无懈可击。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试图抓住那点温暖光亮的微弱希望。
真实?还是构建的意象?
那个让我在无边黑暗中唯一感到心安的少年,那个唯一能让我暂时忘却顾衍带来的冰冷恐惧的瞬间……难道也只是大脑编造的幻象?
陆沉医生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深邃平静,如同古井无波。“好好休息,沈小姐。不要过度思考。” 他再次叮嘱,然后转身,白色的衣角在门口一闪,消失在走廊的光线里。
病房重新陷入一片冰冷的寂静。
消毒水的气味,仪器的低鸣,还有手腕上残留的、被顾衍抓握过的、带着强烈不适感的灼热……这些冰冷而真实的触感,将我牢牢地钉在当下这张病床上。
而脑海里,那个樱花树下的少年身影,在陆沉医生那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剖析后,似乎变得更加模糊了。阳光不再那么温暖,樱花的粉色也褪去了几分鲜活,只剩下那一点指尖相触时的滚烫悸动,依旧清晰,却带着一种虚幻的、令人心慌的脆弱感。
像一场抓不住的、随时会消散的梦。
陆沉医生离开后留下的那份冰冷的寂静,如同实质般包裹着我。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像在丈量着时间的流逝,单调得令人窒息。手腕上那片被顾衍抓握过的皮肤,仿佛还残留着他滚烫、汗湿、带着绝对掌控意味的指印,隐隐作痛,提醒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
丈夫……法定配偶……禁止探视声明……
这些冰冷的词汇像沉重的锁链,缠绕着我,将我困在这张纯白的病床上。身体虚弱得连抬起手臂都费力,大脑却在一片空茫的废墟上徒劳地挖掘。樱花树下的少年?陆沉医生说,那可能是大脑编造的幻象,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构建的意象。
保护?
我闭上眼,试图再次召唤那个画面。阳光,花瓣,少年干净的侧影……可这一次,那画面像是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阳光变得惨白刺眼,少年模糊的五官轮廓似乎也染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只有指尖相触时那一点滚烫的悸动,依旧固执地存在,像黑暗中唯一燃烧的火星,微弱,却不肯熄灭。
保护……需要保护的,是怎样的过去?
那个叫顾衍的男人,他撕心裂肺的绝望,他卑微的哀求,他如同被抽走灵魂般离去的背影……这些画面,本该是惊心动魄的悲剧,可为什么,在我这片空白的记忆之海上,激不起一丝波澜?反而像隔岸观火,只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冰冷的茫然?
遗忘是仁慈……对谁仁慈?对我?还是对他?
心底深处,那片死寂的冰湖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无声地涌动。不是记忆,而是一种更原始的、更黑暗的情绪——一种冰冷的、近乎本能的**抗拒**。抗拒那个男人,抗拒他口中所谓的“过去”,抗拒一切试图将我和他重新捆绑在一起的可能。
这抗拒如此强烈,强烈到盖过了所有的茫然和虚弱,甚至盖过了对那个樱花少年是否真实的疑虑。它像一道坚固的、冰冷的闸门,死死地拦在记忆的洪流之前,拒绝任何与“顾衍”相关的信息通过。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打断了我的思绪。
“请进。”我的声音依旧嘶哑。
门开了,进来的是之前那位年轻的护士。她手里端着一个医用托盘,上面放着几片药和一小杯水,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温和笑容。
“沈小姐,该吃药了。”她走到床边,动作轻柔地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
我点点头,配合地张开嘴,吞下她递过来的药片,就着水咽下。苦涩的药味在舌尖弥漫开。
护士看着我吃完药,没有立刻离开。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我依旧苍白的脸和眼底残留的惊悸,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轻声问道:“沈小姐……刚才那位顾先生,真的是您丈夫啊?他看起来……好吓人。”
她的问题很直接,带着年轻女孩特有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丈夫……
这个词再次像针一样刺了我一下。我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指尖触碰到冰冷的被单。
“我……不记得了。”我低声回答,声音干涩。这是实话,也是我此刻唯一能给出的答案。
护士“哦”了一声,眼神里流露出更多的同情。“那您……一定很难过吧?什么都不记得了,突然面对一个那么……激动的人。”
难过?
我微微怔住。难过吗?为了忘记那个男人?为了忘记那所谓的“五年婚姻”?
我认真地感受着自己的内心。那里,没有悲伤,没有失落,没有一丝一毫因为遗忘而产生的痛苦。只有一片巨大的、冰冷的空白,以及在那空白深处,那堵坚固的、名为抗拒的闸门。
“不,”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不难过。”
护士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
“忘记了……”我缓缓地补充道,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对面雪白的墙壁上,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或许……是件好事。” 这句话说出口,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未察觉的、冰冷的释然。
护士看着我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神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那……您好好休息。有事按铃叫我。”她收拾好托盘,匆匆离开了病房。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无处不在的寂静。
我慢慢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床头柜上。刚才护士放药杯的地方,旁边,静静地躺着一本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和一支普通的黑色签字笔。似乎是探视者留下的,也可能是医院提供的,用来记录病情或感受。
我伸出还有些颤抖的手,将那本笔记本拿了过来。封面是冰冷的硬质塑料,没有任何花纹,触手冰凉。我翻开第一页,纸张是空白的,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
目光落在空白的纸页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纸面。
樱花树下的少年……那个可能是幻象的少年……他递过来的,是纸折的鹤。
纸鹤。
一个模糊的、近乎本能的冲动攫住了我。仿佛被某种遥远而微弱的力量牵引着,我拿起那支黑色的签字笔。笔尖悬停在空白的纸页上方,微微颤抖。
然后,我落笔了。
没有任何思考,没有任何参照,我的手指仿佛拥有了自己的记忆,带着一种生涩却又流畅的奇异韵律,在洁白的纸页上开始折叠、按压、勾勒。
线条并不完美,甚至有些歪斜。但我专注地画着,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关乎生死的仪式。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个翅膀……
又一个翅膀……
小小的头……
尖尖的尾……
一只略显笨拙、线条简单的、用黑色签字笔勾勒出的纸鹤轮廓,逐渐在空白的纸页上显现出来。
当最后一笔落下,一个完整的、由黑色线条构成的纸鹤静静地“停”在了纸上。
我停下笔,怔怔地看着它。
不是少年递给我的那种立体的、白色的纸鹤。这只是平面的、黑色的、印在纸上的轮廓。
可是,就在我画完最后一笔的瞬间,心脏深处,那片死寂的冰湖之下,那堵坚固的抗拒之闸的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简单的线条轻轻触碰了一下。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暖流,像被冰封了亿万年的地底暗泉,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渗透了一点点。
伴随着这点微弱暖流的,是一个同样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嫩芽,固执地钻进了我混乱的意识:
**找到他。**
那个樱花树下的少年。无论他是真实,还是幻象。
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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