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链与情书

　　常乐书院的清晨，是被高音喇叭里循环播放的、跑调到姥姥家的“励志神曲”强行撕开的。歌词诸如“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父母恩情重如山，书院管教严如钢”，配合着劣质喇叭的破音效果，堪称精神污染界的泥石流。
　　应萧雨在一号房硬板通铺上睁开眼，感觉全身的肌肉都在发出酸爽的抗议。昨天那100个“阎王特供版”俯卧撑的后劲儿上来了。他面无表情地坐起身，活动了一下嘎嘣作响的脖子和肩膀。嗯，肌肉纤维轻微撕裂，乳酸堆积明显，恢复期需补充蛋白质…可惜这里只有馊稀饭配咸菜疙瘩。他内心精准地评估着自身状态，仿佛在写一份严谨的《地狱健身房训练报告》。
　　早餐时间，食堂（一个更大的、弥漫着永恒馊味的水泥棚子）一如既往地“丰盛”。应萧雨端着那碗能清晰数出米粒数量、散发着可疑酸味的稀饭，找了个角落坐下。刚坐下，一个身影就端着碗，看似不经意地坐到了他斜对面。
　　是林薇。
　　她看起来比昨天更苍白了些，但那双眼睛依旧沉静锐利，像林间警觉的小鹿。她没看应萧雨，只是低头用筷子搅着稀饭，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淹没在周围学生麻木的吞咽声和高音喇叭的噪音里：“‘青竹’？昨天…表现很硬气。”
　　应萧雨动作一顿，没抬头，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下巴。他知道“青竹”这个代号，是昨晚在垃圾堆旁和刘小川短暂交流时，小胖神秘兮兮透露的内部反抗组织代号。看来林薇是核心成员。
　　“小心点，”林薇的声音更低，更急促，“‘阎王’昨晚在周扒皮…哦，周院长办公室待了很久。出来时脸更黑了。他盯上你了。” 她快速地瞥了一眼食堂门口，那里正晃荡着两个眼神阴鸷的教官。“还有，周扒皮…今天可能会‘关心’新同学。” 她特意在“关心”二字上加了重音，带着浓浓的讽刺。
　　说完，她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端起碗，自然地站起身，走向门口那个巨大的、永远只流出浑浊温水的保温桶，假装去打水。就在经过应萧雨身边时，她脚下似乎“不小心”绊了一下，碗里一点稀饭洒了出来，正好溅在应萧雨的手背上。
　　“啊！对不起！” 林薇连忙道歉，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慌乱，迅速扯下自己脖子上那根灰扑扑的毛巾（书院统一“装备”），作势要帮应萧雨擦。
　　应萧雨在她靠近的瞬间，手指极其敏捷地在她递过来的毛巾褶皱里一探，一个硬硬的、冰冷的小东西滑入了他宽大的袖口。
　　“没事。” 应萧雨面无表情地收回手，用袖子随意抹掉手背上的稀饭渍。
　　林薇歉意地笑了笑，拿着毛巾快步离开。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自然得就像每天都会发生的、笨手笨脚的小意外。
　　应萧雨借着低头喝稀饭的掩护，感觉着袖子里那个冰冷的金属小物件——一个极其迷你的、老式的U盘。荆棘…果然名不虚传。他内心微动，将这份无声的警告和信任小心收起。
　　果然，上午的“思想品德”课（内容主要是听教官用大喇叭复读墙上的血红色标语）刚结束，一个穿着笔挺（但质地廉价）西装、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就出现在了教室门口。他脸上挂着标准的、仿佛用尺子量过的微笑，眼神温和得像邻家大叔——如果忽略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精密仪器扫描般的审视光芒的话。
　　周正德，周院长，常乐书院的“灵魂导师”，恐惧统治的总设计师。
　　“应萧雨同学，”周院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教室里的嘈杂，“请跟我来一下办公室。别紧张，只是作为院长，想了解一下新同学适应得如何，有没有什么…困惑？” 他笑得无比“慈祥”。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学生们纷纷低下头，大气不敢出。连一向咋呼的张魁，在周院长身后都收敛了气焰，像只被驯服的鬣狗。
　　应萧雨站起身，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和“忐忑不安”，微微躬身：“是，院长。” 内心OS：来了。PUA大师的‘爱的面试’。奥斯卡演技大赏即将开始。*
　　院长办公室出乎意料的“朴素”。一张旧办公桌，两把硬木椅子，一个塞满了《成功学》、《洗脑心理学》、《感恩教育大全》之类书籍的书架。唯一“奢华”的，是墙上挂满了各种锦旗和“优秀教育机构”的牌匾（真假难辨），以及办公桌后面那面巨大的、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窗——窗外，正对着学生宿舍和那片铺着碎石子的“励志”空地。
　　周院长亲切地让应萧雨坐下，亲自给他倒了杯…白开水。他自己则坐在办公桌后，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摆出经典的“我是为你好”倾听姿势。
　　“萧雨啊，”周院长开口，声音低沉温和，带着催眠般的磁性，“昨天的事情，张教官都跟我汇报了。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是，要懂得控制，要懂得…感恩。” 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锁定应萧雨，“你知道吗？你的父母，尤其是你母亲，为了把你送进常乐，付出了多少心血？他们顶着巨大的压力，花费了巨额的费用，只为了给你一个…重生的机会！”
　　他语调抑扬顿挫，充满感情，仿佛在朗诵一首歌颂伟大母爱的诗篇：“看看外面那些孩子，”他指了指窗外操场上几个正在被教官训斥、垂头丧气的学生，“他们曾经也是家庭的累赘，社会的负担！是常乐，给了他们新生！是严苛的纪律和无条件的服从，将他们从堕落的深渊拉回来！你母亲的选择，是伟大的，是充满远见的！她不是不爱你，正是因为太爱你，才舍得让你来这里‘淬炼’！”
　　应萧雨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压抑激动或羞愧的情绪。内心弹幕却疯狂刷屏：
　　台词功底不错，情感饱满，煽动力8分。
　　偷换概念大师。把控制美化成爱，把虐待包装成淬炼。
　　‘巨额费用’？我妈那点虚荣心果然被精准拿捏了。
　　窗外那几个‘新生’明显营养不良+精神恍惚，‘新生’？怕不是‘半死不生’吧？
　　杯子是新的，但没消毒痕迹，差评。
　　“我知道，一开始会很难。”周院长观察着应萧雨的反应，语气更加“推心置腹”，“就像一块璞玉，总要经过雕琢才能成器。昨天的俯卧撑，痛吗？累吗？但正是这种痛和累，才能磨掉你身上的浮躁、叛逆和…嗯，那些不该有的想法。” 他意有所指，目光仿佛能穿透应萧雨的颅骨，看到他在门框上刻下的名字。
　　“在这里，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服从！无条件地信任书院，信任我们为你规划的道路！把你的身体，你的思想，都完完全全地交给我们来‘塑造’！只有这样，你才能脱胎换骨，才能真正对得起你父母的付出和期望！” 周院长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蛊惑力，“告诉我，应萧雨，你愿意吗？愿意为了你的父母，为了你的未来，放下那些无谓的抵抗，全身心地拥抱常乐给你的…新生吗？！”
　　办公室陷入一片死寂。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在周院长身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几乎将坐在对面的应萧雨完全笼罩。
　　应萧雨缓缓抬起头。他的眼圈竟然恰到好处地泛着红，眼神里充满了“被感化”的“挣扎”和“愧疚”，嘴唇微微颤抖，声音带着哽咽：“院…院长…我…我错了！” 他猛地站起来，对着周院长深深鞠了一躬，动作幅度之大，差点撞翻桌上的水杯。
　　“我…我昨天不该逞强！不该质疑张教官！我…我辜负了爸妈的期望！辜负了书院的…苦心！” 他抬起头，眼神“真挚”得能拿金鸡奖，“院长，您说得对！我…我愿意！我愿意把一切都交给书院！请…请狠狠地打磨我吧！我要成为…成为让父母骄傲的精英！” 说到最后，他甚至激动地握紧了拳头，身体微微发颤。
　　周院长：“……” 他脸上那完美的、慈祥的笑容，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和裂痕。这…这反应是不是有点太热烈、太到位了？台词接得比剧本还溜！他准备好的后续话术（如“我知道你心里还有牵挂…”之类的试探）一下子被堵在了嗓子眼。
　　他看着眼前这个“幡然醒悟”、“热泪盈眶”的少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充满了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狐疑。这小子…是真被洗脑了，还是在演他？
　　“好…好！很好！”周院长毕竟是老狐狸，迅速调整表情，重新挂上欣慰的笑容，起身拍了拍应萧雨的肩膀（力道比张魁轻多了，但同样令人不适），“孺子可教！我就知道，应萧雨同学，你是个明白事理的好孩子！去吧，好好上课，用实际行动证明你的决心！书院，会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谢谢院长！”应萧雨再次鞠躬，声音洪亮，带着“感激涕零”的颤抖，转身“激动”地离开了办公室。关门的瞬间，他脸上所有夸张的表情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呼，演技大挑战，消耗热量约50大卡。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借着门缝关闭前的最后一瞥，看到周院长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沉的算计。更让他心头一凛的是，周院长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越过他，精准地钉在了走廊拐角处，一个刚刚闪过的、纤细的身影上——林薇！
　　周院长盯着那个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眼神冰冷而危险。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知道得太多了…荆棘…
　　下午，垃圾时间。
　　应萧雨再次“光荣”地领到了倒垃圾的任务。他提着沉重的泔水桶走向后门，眼神锐利如鹰，精准地扫过那个监控死角。果然，一个熟悉的、被胶带裹得严严实实的“砖头”安静地躺在那里。
　　回到宿舍，蒙上被子。应萧雨拆开“砖头”——里面赫然是几块真·压缩饼干（硬得能当板砖使），一小瓶伪装成风油精的浓缩电解质粉（标签被应翊风手写篡改为“超级提神醒脑液，专克周扒皮”），还有…一支伪装成普通塑料痒痒挠的、极其袖珍的录音笔！附带一张小纸条：
　　> 【哥！‘砖头’饼干顶饿！‘风油精’兑水喝补充体力！痒痒挠别真挠！按底部按钮录音！能录8小时！专录周扒皮和阎王的犯罪（嘴炮）证据！下次想要啥？电击棒（玩具版）？防狼喷雾（辣椒水）？尽管提！——你的哆啦A风】
　　应萧雨：“……” 他看着那支粉红色的、顶端还带着个小熊头的痒痒挠录音笔，嘴角再次失控地抽搐。这审美…真是亲弟弟。但他小心地将录音笔藏进鞋底（解放鞋空间大，感谢书院发的劣质装备），将浓缩电解质粉倒进喝水的破搪瓷缸（兑了点浑浊的“温水”），然后拿起一块压缩饼干。
　　他用力咬了一口。
　　“嘎嘣！”
　　牙差点崩了。
　　他面无表情地咀嚼着这堪比建筑材料的“生存物资”，内心给弟弟点了个赞：硬度达标，饱腹感强，热量储备优秀。干得漂亮，哆啦A风。
　　他望向窗外，夕阳的余晖给破败的书院镀上了一层虚假的金边。周院长那阴鸷的目光和林薇纤细的背影在他脑中重叠。他知道，平静只是暂时的。“荆棘”的警告和院长的杀意，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攥紧了那块硬邦邦的压缩饼干，眼神沉静而坚定。
　　游戏，升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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