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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寒冷和饥饿是刻在骨头里的记忆。鞭笞和刀剑是皮肉最熟悉的客人。影窟深处没有光,只有地火摇曳投下的、如同鬼魅般扭曲的影子,以及训导者冰冷如毒蛇吐信的声音:
“记住,你什么都不是。你的命,你的血,你的骨头,都属于‘影’。感情是累赘,痛觉是弱点,仁慈是自毁。你要做的,只有服从,然后……收割。”
他是“七号”。一件被精心打磨、淬去所有杂质(包括人性)的兵器。从记事起,他的世界就只有冰冷的石壁、沉重的训练、同伴麻木或戒备的眼神,以及……死亡。他人的死亡,或者自己濒临死亡的体验。
他以为自己早已冻僵了。像一块深埋地底的寒铁,坚硬,冰冷,没有温度,也没有渴望。
直到那个“鬼”出现。
最初是极度的恐惧和抗拒。凭空出现的温暖衣物?诱人的食物?神奇的伤药?还有那挥之不去的、轻柔的注视感?这绝对是影窟新的、更残酷的试炼!是瓦解心防的毒药!他撕扯过那件诡异的棉袄(它后来会自己变换样式,但永远厚实舒适),警惕地审视过每一份食物(它们从未有毒),抗拒过那无声的注视(它从未带来伤害)。
但身体的本能是诚实的。寒冷被驱散,饥饿被填满,伤口快速愈合带来的轻松……这些最原始的舒适感,像细小的暖流,顽固地渗透着他冰封的壁垒。他无法抗拒。只能沉默地接受,同时在心里筑起更高的墙,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陷阱,是“鬼”的把戏。
试探的结果更让他困惑。只有他能感受到“鬼”的存在。在同伴和训导者眼中,那些凭空出现的食物、药品,甚至他身上突然变化的衣物,都如同空气。仿佛这“鬼”,只缠着他一人。这感觉,既诡异,又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秘的……独占?
他不再徒劳挣扎,但依旧保持最高级别的警惕。每一次“鬼”的馈赠,他都像野兽般迅速攫取,然后退回角落。他从不表露任何情绪,哪怕那食物的滋味美好得让他灵魂都在战栗,哪怕那伤药带来的清凉抚平了火辣辣的痛楚。他强迫自己面无表情,眼神空洞。
可心底那丝隐秘的期待,如同最顽固的杂草,在他严防死守的心田里悄然滋生。训练结束回到角落,会不会有食物?受伤后,那药瓶会不会及时出现?那件暖和的衣服,能否抵御地底刺骨的湿寒?这种期待让他恐慌,比面对最严苛的训导更让他恐慌。依赖,是致命的。
雷雨夜那次,是堤坝上第一道明显的裂痕。那深入骨髓的恐惧,那几乎将他撕裂的黑暗和冰冷……是那个“鬼”,带来了光。那盏凭空出现的、散发着温暖橘黄光芒的石灯。它驱散了黑暗,也驱散了他一部分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他能感觉到“鬼”的焦急,也能感觉到“鬼”停在光晕边缘的克制——没有靠近,没有逼迫,只是安静地守护着那片被光芒温暖的小小角落。
他伸出的指尖,触碰到那虚无却真实温暖的光晕边缘时,有什么东西,在他坚硬如铁的心防上,轻轻敲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也许……不是恶鬼?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埋进了他从未被开垦过的荒芜心田。
时间在影窟的黑暗中缓慢而沉重地流逝。训练越来越严酷,任务开始出现。他手中的木剑早已换成了真正的、饮血的利器。他像一把被反复锻打的剑,越来越锋利,也越来越冰冷。他执行任务干净利落,出手狠辣无情,渐渐在“影”中有了名字——不是七号,而是“一点红”。因为他杀人,咽喉处只留一点极细、极准的致命红痕。
他依旧能感受到“鬼”的存在。只是频率似乎降低了。那轻柔的注视感,不再像幼时那样几乎每日出现。有时隔上很久(影窟的时间感是模糊的),那种被关注的感觉才会悄然降临。
变化的是馈赠的方式。
以前是直接出现在他身边或身上的衣物、食物、药品。后来,这些东西开始出现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归云居。
归云居是“鬼”的地方。最初只是一个小院,后来渐渐扩大,变得精致华美,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影窟的人对此一无所知,或者说,视若无睹。只有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它的存在,能“进入”其中。那里成了他任务间隙、受伤休养时一个隐秘的、绝对安全的避风港。
归云居的仓库里,永远备着他需要的物品。不再是简单的棉袄、包子和金疮药。是裁剪合身、质地坚韧、便于隐匿行动的玄色劲装;是属性极佳、能提供额外防护的护腕和内甲;是装在精致玉瓶里、效果远胜影窟劣质草药的高级疗伤丹药和解毒散;甚至还有一些耐储存、味道极好的点心和干粮。
每一次踏入归云居,感受到那熟悉的、无处不在的轻柔注视(虽然间隔变长了),看到仓库里及时更新、仿佛知道他需要什么的物资,无名(或者说,一点红)那冰封的心湖,都会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
他依旧沉默。从不说话,从不试图寻找“鬼”的踪迹。只是默默地取走需要的东西,在桃花树下调息疗伤,在月光下擦拭他那柄饮血无数的剑。有时,他会坐在最高的屋顶,望着归云居外那片不属于影窟的、虚拟却宁静的夜空。他能感觉到,“鬼”的视线,常常会在他练剑或独坐时,静静地落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审视,没有评估,只有一种……他无法形容的、仿佛隔着遥远时空的温和与专注。
十年。
从懵懂挣扎的幼兽,到令人闻风丧胆的“一点红”。影窟的黑暗和血腥浸透了他的骨髓。唯有归云居,唯有那无声的注视和恰到好处的物资,是他心底唯一一片不染尘埃的净土,一个只有他和“鬼”知道的秘密。他对“鬼”的认知,也从最初的“恶鬼”、“陷阱”,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带着敬畏和隐秘感激的存在——“祂”。一个只属于他的、无声的守护者或观察者。
祂似乎也在“成长”。归云居越来越大,越来越华丽。祂的“领域”开始向外扩张。无名执行任务时,在远离影窟的许多地方,都能隐约感知到属于“祂”的气息——那些挂着“晚晴商盟”旗帜的客栈、矿场、绸缎庄。他甚至能认出那些护卫队成员身上某些装备的风格,带着一丝归云居物资特有的、难以言喻的“感觉”。他知道,那是“祂”的产业。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他心中滋生:祂的力量,在广袤的世界里延伸。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仿佛祂的疆域越广,他存在的这片天地,也越稳固。
他对归云居,对“祂”的产业,产生了一种近乎本能的维护欲。这无关任务,无关利益,纯粹是一种深埋在骨血里的、不容侵犯的领地意识——这是“祂”的地方。他曾暗中处理过几波觊觎归云栈(那个最早的客栈)物资的小毛贼,动作干净利落,没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这是他回报“祂”的方式,沉默而血腥。
直到今夜。
他刚结束一个在千里之外的任务,风尘仆仆,带着一身洗不净的淡淡血腥气,习惯性地“回到”归云居休整。刚踏入庭院,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就攫住了他!并非来自影窟的危机预警,而是源自他与“祂”之间那种玄妙的、若有若无的联系!
归云居本身依旧宁静祥和,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祂”的注意力,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和愤怒,聚焦在远方——归云栈的方向!
紧接着,他“看”到了!不是用眼睛,而是通过那无形的联系,“看”到了归云栈燃烧的火光,听到了隐约的喊杀声,感知到了“祂”的产业正遭受猛烈的攻击!袭击者训练有素,带着影窟外围爪牙特有的那种凶狠和贪婪的气息,但并非影窟核心的人马。
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岩浆,瞬间在他心底喷涌而出!不是任务目标,无关利益得失。纯粹的、暴烈的怒意!他们竟敢动“祂”的地方?!动那个在他最黑暗冰冷岁月里,唯一给予他一丝暖意和庇护的起点?!
找死!
没有任何犹豫。玄色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瞬间从归云居的庭院中消失。他将轻功催动到极致,十年生死磨砺出的杀意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在夜空中划出一道肉眼难辨的死亡轨迹!
归云栈的景象映入感知。火光冲天,混乱不堪。护卫在浴血奋战,却节节败退。一个持斧的巨汉,正狞笑着要将巨斧劈向主楼的承重柱!一旦主楼坍塌,不仅物资尽毁,更象征着对“祂”领地的彻底践踏!
杀意瞬间凝聚到顶点!
身体先于思维做出了反应。那是无数次生死搏杀淬炼出的、融入本能的杀戮技艺。目标,咽喉。角度,最致命的那一点。力量,凝聚于剑尖,没有丝毫浪费。速度,超越极限!
他从最高的屋顶俯冲而下,如同夜枭扑击,又似死神挥镰。所有的愤怒、杀意、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守护某种神圣之地的决绝,尽数灌注于这一剑之中!
剑出!
没有风声,没有呼啸。只有一道极致的、冰冷的、纯粹到令人灵魂冻结的寒光!
“噗嗤。”
细微的声响。巨汉轰然倒地。咽喉处,一点殷红迅速扩散。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所有的喧嚣、喊杀、火光,都在这一剑的绝对死亡面前黯然失色。燃烧的归云栈,破碎的战场,惊慌或凶悍的面孔……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他站在倒下的尸体旁,背对着冲天的火光。手中长剑斜指地面,一滴粘稠的鲜血顺着剑锋滑落,滴在焦黑的地面上。周身散发的煞气让空气都为之冻结,那是属于顶尖杀手的、令人窒息的漠然与冰冷。他微微垂着头,几缕碎发遮住了眼帘。
任务完成。入侵者首领已死。剩下的,不足为惧。
就在这时——
一种感觉。一种他十年间无比熟悉、却又阔别许久的感觉。
不再是隔着遥远时空的、模糊的注视。
而是如此清晰!如此直接!如此……近在咫尺!
那目光,带着震惊,带着难以置信,带着一种……他无法解读的、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的复杂情绪,穿透了燃烧的火焰,穿透了混乱的空间,毫无阻碍地、精准地——
落在了他的脸上!
是祂!
无名(一点红)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万分之一瞬。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却蕴含着庞大信息的闪电击中!十年!整整十年!他从未如此清晰地、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祂”的注视!不再是隔着归云居的庭院,不再是物资交接时的模糊感应,而是……如此真实的存在感!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动作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近乎僵硬的滞涩。仿佛这简单的抬头,耗尽了他在尸山血海中练就的全部定力。
墨色的、深不见底的眼眸,穿透跳跃的火光,穿透虚拟与现实的次元壁,穿透那漫长而孤独的十年时光——
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迎上了那道注视的源头!
四目相对。
时间,空间,燃烧的归云栈,滴血的剑锋……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褪色、消失。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那双眼睛。
不,那不是眼睛。那是……一道跨越了无尽时空、连接着冰冷杀戮与无声温暖的……桥梁。
十年光阴,孩童到杀手的蜕变,无数次生死边缘的徘徊,归云居的静谧时光,仓库里无声的补给,雷雨夜那盏温暖的光……所有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在那道清晰无比的注视下,轰然炸开,又瞬间重组!
原来……是你。
一直是你。
隔着冰冷的屏幕,隔着漫长的时光,隔着生与死的界限。
用一碗面,一件衣,一盏灯……还有这十年无声的守望与补给。
温暖了他这个在黑暗深渊里挣扎的、无名的灵魂。
一点红(无名)握剑的手指,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其细微地、难以察觉地……蜷缩了一下。那滴将落未落的血珠,终于脱离了剑尖。
啪嗒。
轻响。
落在焦土之上。
如同他冰封了十年的心湖深处,终于落下了一颗实质的、滚烫的……名为“确认”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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