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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人独立
三月二日,按照约定的时辰,姜照便随萧凭的车舆出了正阳门,一路向东而去。她就坐在萧凭身侧,看他穿了一身净蓝色的云纹省服,头戴南珠珠冠,微微闭目凝神,尽显帝王威仪和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情。
“多谢陛下成全。”她又郑重谢了一遍。
“无妨。”
萧凭并没把她的感激戴德放在心上。他只觉得,帝后两人共同出席葬礼,比帝王一人出席更显对忠臣厚遇,更何况,杨漪是这样一个和陆家纠葛良多的人。
姜照不想讨他厌恶,坐定之后遂不再言语动作,只偶尔掀帘看一看车外风景。
萧凭在应答之际极快地打量她一番,见她今日通身穿一件白色绫裙,一双白领修鞋,略无一分钗环装饰,神色凄冷端重。不知情的,见此情景,还以为她是这葬礼的当事人。
萧凭暗想起来,杨家灭族,杨漪确是在丧期内的。
车内的氛围沉默而尴尬,姜照忍了将近半个时辰,看车辇终于停下来,她率先一步下车来,巧慧凑上来扶她,手边挎一个食盒。
“这是拜祭死者准备的一些果品糕点,倘地下有知,可以消除臣妾家族的一些罪愆。”姜照卑顺解释道。
萧凭只应了一声,先一步走开了。
已经是春天了,官道两旁的槐树都挂满鲜绿,天色却不好,阴郁惨愁的,似雨似停,不时刮过来凄冷的风,路两边是高挂的白幡,入耳是凄惨的乐声和哭声,穿丧服的人在她面前来去。
她没想到,时隔七年,再回上京,再踏进庆云坊会是这样的身份和局面。陆瑜魂归异处,她呢,以陌路人的身份来祭他。
不应该,不该这样。
在凉州的日子总是忙,有战事的时候忙着备战,没战事的时候忙着拓土屯田,从凉州到上京,一来一回要整一个月的时间,待不久就又匆匆回去了。那时候姜照总盼着有一天战事能彻底结束,陆瑜风风光光把她从凉州带回上京来,可是她从没有开口提过,不敢提想家,眼前的这个人在腥风血雨里厮杀,能活着回来就是她的万幸。
一直到去岁十月,仗打完了,姜照犹记得和陆瑜见的最后一面,他跪在她床前,偎着她。
“月娘,侍御裴大人已经透露给我了,这一番除了论功赐赏,我的官级也会有大变化,我很快就要调回上京了,到时候我们回家去,我带你回家去。要是调不成,我辞了官也要带你回上京去!”
一想到这里,姜照全身仿佛遭受了摧裂心肝的疼痛,她咬了牙,自提着那食盒,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
进门,上堂,一切都还是记忆里的路线,姜家紧邻着陆家,她和陆瑜青梅竹马地长大,对陆家比对自家还熟悉……
萧凭已经坐在了上首,两边坐的是陆瑜的母亲言氏和姜太傅夫妇,两边陪坐着亲眷和知交,神情皆凝肃哀伤,显出来衰颓之色。
姜照不敢看,也辨不清堂上人,双眼已经叫泪水打得模糊了,任由自己脚步沉重地走到灵前,送上果品,对着灵位拜了又拜,而后伏在地上纵情痛哭起来。
堂下,礼官一声声地喝着葬礼的流程,哀乐阵阵。
有那么一刻,姜照想放下所有的束缚和伪装跟随陆瑜去了。她哭得极伤情,引得堂上所有人的注意一时集中在她身上,一时对她的身份来历好奇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上前来搀她起身。
“夫人,逝者已矣,咱们活着的人也该爱重身体,勿要太难过了。”
那声音很是柔惠,姜照下意识抬头来看,见是一个梅李年华的妇人,穿一身白衣,梳端重高耸的发髻,长着一张和她生前八分相像的面容。
这是她的大姐姐姜婉。
姜照一下子忘记了哭,,只呆呆地任由姜婉搀扶自己出门去。
萧凭也在关注堂下的情形,他注意到姜照身边的妇人,妇人三十余岁的年纪,风姿却保养得很好,一身素服,不簪不饰,难掩国色。
这妇人长着和那副画上绝似的容颜。
“那是谁?”他转头问向裴林。
“是徐太常的夫人,姜太傅的长女,也是已故凉州都护陆瑜的妻姐。徐钦父母双亡,姜太傅并没有儿子,这些年是他们夫妇俩在照顾姜家和陆家。”
提起徐钦这对夫妇,倒有说不尽的谈资。当年姜太傅的长女姜婉才貌双绝,有上京第一美人之誉,向姜家提亲的显贵不计其数,姜太傅偏把她嫁给了自己一个籍籍无名的学生徐钦——他膝下无儿,算是招赘一个身世不显之人来为自己酬酢门厅、安养晚年。没想到徐钦官运不错,成婚不久便应举得了官,没几年又做到了太常令的官位,京城里的人谈起这对璧人来,都赞双方是有福气的人。
礼官已经读过萧凭的悼文,堂上人又哀苦了一番,正式启榇入葬。而姜照则由姜婉搀扶着一径行到后园来。
姜照一直在恍惚里,今日是她和陆瑜两个人的葬礼。姜婉却在一边纳罕,来悼丧的,没有一个像姜照这样哭得那样入情的,可是形容又那般陌生,检点了一番两家的亲旧,也没有一个跟眼前这人对上的。
“恕我冒昧,您府上是?改日我一定带家夫前去叩访。”
这边巧慧抢在姜婉耳边道了一句,姜婉脸色即刻变了,登时就要跪下来行礼,姜照忙抬手把人扶起来。
“不必多礼,我——本宫只是想亲自来拜祭,无意声张。”
姜婉一边谢恩,一边心中更为惊奇,换了一番装束和做派,她连皇后竟完全认不出来,眼前的人跟传说里恶名在外的皇后看起来着实没有关联。
“对了,姜太傅,还有陆伯母,都好吗?”
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一双黑发人,各种的凄惨伤痛姜照想都不能想。依她如今的身份,什么都做不了。
面对着有身份的人,姜婉不能说好又不能说好,只干巴巴的:“已经宽慰许多了,多谢圣上为他们二人雪冤平反,只可惜两条活生生的人命……”
一提到这里,姜照又重新哽咽起来,她极害怕自己情绪失控,只拉着姜婉的手说些多多照顾双方老人的话,放她回前厅去。
哀乐还在吹奏,送葬的队伍已经出门,姜照对着后园的池水站了好一会儿,任由冷风吹着,越吹,只觉愈清明。
多年以来在姜家,在陆家生活的记忆又在眼前一幕幕浮现开来。那边原有陆瑜做给她的一个秋千,她在那条石子路上泼过茶、摔过跤,那个亭子里,陆瑜因为碰了她的手红过脸。新人成亲,他们结着红绸自前堂一直走来,在洞房里,陆瑜许诺会一生一世都对她好。
现在的陆瑜已经长埋黄土,而她则鸠占鹊巢了别人的身体为他和自己送葬。
她哭够了,反住了泪,扯开唇无声笑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边萧凭来人,催她回程。姜照应了,即刻转过正堂,出了门,上车。
九
她所求的事已经办完了,就算是重生,只活这一刻也不再有遗憾,姜照自忖着,于今的身份处境,她应当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可是她实在没有心绪,所以一路上放任自己沉浸在悲伤情绪里并没有顾及萧凭的感受。
进宫门,下车,她借口身体有恙,同他见礼后匆匆地道别带人回去。
“你看,她这么伤心做什么?”萧凭不解道。
“不知。末将猜想,皇后娘娘许是见了伤心场面触物伤情。裴林试探回道。
“你是说,她有怨了?”萧凭眼中韬蕴着不明的光。
“末将不敢。”
凤仪殿,还未踏进宫门,萧凭便听到一阵琴声。他没听错,是琴声,琴弹得极好,声音圆熟错落,好似纷纷的玉珠自指间迸落下来,须臾转为伤感,激昂刚烈,一转再转,愈转愈尖细,铮铮地,仿佛要摧裂人的心曲。
萧凭听过宫里宫外无数的人弹琴,也未见有人弹得这样入情,技巧不一定算是绝妙,但那样凄厉,声声逼人,再无其二。他不许人声张,一步步走近,见姜照已经摈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个跌坐在树下,她穿一身素衣,长发铺垂在削瘦的肩下,显出来遗世孤孑的情态。
萧凭从没想到她会弹琴,他在身后姜照竟完全没有发觉,只弹得越发激动,到最后节奏完全乱了,琴弦不能不能胜情,发出砰地一声裂响。
姜照如梦一般惊醒过来,转看见萧凭就站在她身后,忙丢了琴向他行礼道歉。
“臣妾有罪。”
“罪从何来?”萧凭反问她。
“臣妾……”
“何时学的琴?”他又问道。
“不记得了,也许是幼时,也许是来京之后,臣妾完全没有印象,只是想起便上手弹了,臣妾弹得不好。”
这琴还是姜照翻检库房时候找到的,已经落了灰,估计闲置得有些年头了,她擦拭过,换了弦才新弹起来。
姜照的姐姐姜婉当年是上京负有盛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更是一位严师,这技艺便是由她所教。
“织锦,刺绣,写字,下厨的技艺也是从前学过想到了才拿出来的?这琴音如此凄恻惨厉,你想到了什么呢?”
“臣妾——不知所悲。”
姜照一直低头,听见头顶上方的人冷笑出声来,拂袖而去了,她跪在地上久久不敢起身。
连续十几天,朝内朝外纷纷扬扬都在议论陆瑜身后的事,关于他死后的追封,关于他身边人的嘉赏。姜照并没有禁足在身,只要稍稍出宫门走动就能探听到所有消息。
陆瑜被追封为定国公,加少司马将军,陪葬长陵,妻被追封为一品夫人,母亲言氏为奉县县君,陆氏无后,萧凭特地诏命从旁系里过继一个幼子作为继嗣。陆瑜的佐将、先锋,但存的一干人等也都跟着加官进爵。
“听说打了七年的仗,一身数不尽的战功,结果落了个夫妻双双横死关外的下场。”
“是真的,两个人尸骨都找到了,一个一身的伤,全身没有一块好肉,一个直接烧成了焦炭。”
“可怜连个子嗣也没留下,满门只留下一个寡母,杨氏作了这样的孽,灭门也有余辜。”
昆明池边,赵如月正拉身边人尽兴说着,回头正看见姜照站在花园边入神地听着,表情凝肃,不由吓白了脸,不由跪下来,战战兢兢的。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宫墙之内耳目众多,赵充容还是小心的好。”姜照叹一口气,扶眼前的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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