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损友

　　吃完饭，苏朝扬手结账，宋时肖没和她抢，滴一声，扫完码，走之前，苏朝递给宋时肖一个购物袋：“谢谢宋老师帮我找房子。”还装模作样地鞠了个躬。

　　宋时肖接过，购物袋上的logo是一只巨型鸟的骨架标本，里面是一件冲锋衣，始祖鸟。硕士阶段，宋时肖喜欢上了徒步，解压，他偶尔跟团，绝大多数时候自己选一座周边的山，苏朝看他朋友圈发过在山里野营的图片，他帮她找房子，又添置了若干家具用品，送一件礼物，不失礼数。

　　“苏老板客气……”宋时肖做了个“免礼平身”的手势，“我也有礼物送给你。”
　　宋时肖递过来一张纸片，苏朝接过，发现是一枚亚克力做成的票根，是她很喜欢的电影，上面还有导演的签名。

　　她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怎么知道我特别喜欢。
　　“那我能不知道吗。”宋时肖被苏朝惊喜的表情感染，嘴角不由自主弯起，“去年First电影展见到的。”他的导师认识做媒体和电影研究的教授，才牵上线。

　　苏朝小心地将票根收进挎包的夹层：“你……晚上急着回去吗？要不要一起逛一下学校。”
　　“好啊。”

　　人和人的化学反应着实有趣，有些人，第一眼见便会心跳加速，而有些人，第一眼见便会觉得亲切、坦荡，宋时肖和苏朝便属于后一种。
　　两人都是社会学系，相识于系辩论队，系辩论队内部的破冰赛，宋时肖和苏朝是队友，苏朝是三辩，主打进攻，宋时肖是四辩，负责总结陈词，苏朝第一次上辩论场，质询对方时经验不足，不仅没有撕开对方的论，还退让了一部分定义，她正紧张得手心冒汗时，手边递过来一张纸，纸上写着“对面偷换概念了”，苏朝才清楚意识到自己失误在哪里，她已经没有个人回合，下半场，她看着身边的人如何在自由辩把定义抢了回来，又在结辩时用漂亮的语言圆了她质询环节犯的所有错。

　　他们赢了，宋时肖毫无意外地拿到了佳辩。

　　赛后，宋时肖边收拾纸笔边说：“别紧张，质询过后就是自由辩，没有打下来的东西可以那时候打。”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还有结辩，也可以查漏补缺。”

　　那是苏朝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一个缜密的结辩，是可以靠动人的语言打动评委，抢到总结票的，但她有些不服气：“下次争取让你没有缺可以补。”
　　宋时肖抬头看她一眼：“那当然更好。”

　　毕竟，拆对方的论、推己方的论，更多是在自由辩及之前完成，结辩主要用于向评委强调这一场，己方的论立了多少，对方的论又被拆了多少，宋时肖可以试着平地起高楼，但经验丰富一点的评委能听出来，所以……
　　“希望下次我结辩能说一句‘这点我方三辩已经成功质疑过了’。”宋时肖笑着回应，然后背上书包离开了教室。

　　“原来我们的梁子是这时候结下的。”有一次，苏朝和宋时肖一起回忆两人如何认识、变熟时，想到了。
　　后来，真的如她放出的豪言壮语一样，她常常在自己的质询小结环节就开始细数对方论的漏洞，于是他结辩时无需过多梳理战场，可以自由地上价值、渲染。
　　两人也变得越来越默契，固定的三辩、四辩，她如同一只凶狠的猎豹扑上去嘶咬，而他是优雅的猎人补上最后一枪，“我方三辩在上个环节已经……”、“我方四辩接下来给你方论证……”，一个眼神，他们便知道对方要进攻哪个方向。

　　立论、质询、申论、自由辩、总结陈词，一场辩论赛大约四十五分钟，而场外的功夫常常是连续一周的熬大夜，从拿到辩题开始脑暴，立了又拆、拆了又立，一辩稿和攻防稿翻来覆去地改，只能抽大家都没课的晚上集中讨论，往往从教学楼走出来时已经是半夜两三点钟的光景。
　　宋时肖高中时接触过辩论，有一些经验，苏朝肯学，总爱拉着他讨论，两人熟得很快，一起讨论、一起复盘，一起看经典的辩论比赛，很快就一起吃饭、一起逃课。

　　脱下高中校服，大家基本过了荷尔蒙躁动的漫长青春期的第一阶段，对关系亲密的宋时肖与苏朝，自然不会有幼稚、不合时宜的起哄，偶尔有一两个青睐宋时肖的女生，打听一下宋时肖应该没在和那个苏朝谈恋爱吧。
　　“朋友，只是朋友。”两人异口同声地澄清。

　　两人走着走着来到社会学系的教学楼，教学楼白墙红瓦，他们曾在教学楼前拍摄毕业照，前面有一片操场，他们曾在这绿茵场上军训，围着操场环一圈栏杆，沪市潮湿，栏杆上晾了两三床被子。
　　“感觉完全没变，一样的教学楼，一样的操场，连这被子……这被子是不是三年前就在这里了？”

　　夜晚的教学楼很安静，两人的脚步和时不时的笑声在走廊里格外明显，逛着逛着就来到辩论教室，宋时肖有钥匙，开门，陈设没有太大变动，两张长桌摆在两边，一边正方，一边反方，辩论队的可以直接在这里练习，墙上挂着每一届的集体合照，有些人只出现在了两三张合照里，例如苏朝，有些人的出场数则多很多，例如宋时肖。

　　当年，苏朝留学，宋时肖留在本校读硕，研究生学业更加繁重，不能像大一大二那样有大把时间打比赛，但宋时肖一直还在系辩论队，偶尔上场，更多地是参与讨论、带新生。

　　系辩论队的公众号定期推送活动和赛事总结，苏朝总能在推文里一隅看见宋时肖的身影。
　　每每看到，远在美国的她都会点开和他的对话框：又赢了，怎么这么厉害？不过谁允许你在我不在的时候赢比赛了？或是，怎么又输了，看来没我果然不行。宋时肖哭笑不得，回：嗯嗯，所以赶紧回来吧。

　　大一的时候，辩论队的学长学姐送宋时肖和苏朝回寝室，等两人大二的时候，便一起，一个一个地把学弟学妹送回寝室，最后，宋时肖送苏朝到寝室楼下，临走时宋时肖留下最真诚的祝愿：“晚安，祝你梦到一个好的论点。”“你怎么不干脆指望我梦游的时候把一辩稿写出来呢。”苏朝打着哈欠。
　　除了送学弟学妹回寝室，两人还一点一点教他们辩论，从理论到实操，像当从初学长姐那里学到的一样，教得认真，社会学系辩论队的香火不能断送在他们这一代。

　　经常能在教学楼听见苏朝气急败坏的声音：“这个数据是哪里来的？对方问起来源怎么办？”“我和学长是不是说过很多次，查资料是数据题的核心？”
　　学弟学妹个个点头如捣蒜，学姐平时很好相处，但涉及比赛时一点儿不含糊。
　　过了一会儿，姗姗来迟的宋时肖：“群里的资料还不够，我和苏学姐是不是说过，查资料是……”
　　“已经训过了。”苏朝打断，凉凉地瞥他一眼，“你好慢。”
　　“是啊，还不是得怪某人让我帮她在思政课签到。”宋时肖听出了苏朝语气里的急躁，知道她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新生赛焦虑，赶紧塞给她一袋红豆酥——她最爱的甜食，“顺路买的。”

　　两人心照不宣地扮演着红脸和白脸，苏朝指出新生辩手的问题时就事论事、不留情面，打圆场、顺毛的便是宋时肖，而在他们的用心培养下，辩论队新一届的辩手口条好、素养高，他们也被戏称为 “辩论队的虎妈猫爸”。
　　“我现在还经常和学弟学妹讲，18级有个脾气特别差的学姐。”
　　苏朝嘴硬：“纯属诬陷。”

　　宋时肖俯下身，指着和19级新生的那张合照，他和她被簇拥在中央，捧着沪市高校联赛的奖杯，每个人都笑容灿烂，像是能冲破相纸。宋时肖一个个人头点过去，语气怀念：“好像每一个人都被你训哭过。”
　　“我有这么凶吗？”苏朝也凑过去。
　　宋时肖想起，当时有一个小学妹被言辞犀利地批评一辩稿写得不好后，差一点儿想退队，宋时肖私下里安抚了很久。

　　宋时肖说：“没有啊，虎妈的温柔与亲切是出了名的。”
　　“哎，我想起来了。”苏朝手指停在合照里一位女孩儿脸边，“小竹，我从来没有说过小竹。”小竹是那一届辩手里最出挑的，反应快、逻辑强。

　　宋时肖也想起来了，苏朝当时频繁和他夸这位学妹，毫不吝啬对她的欣赏与喜欢，他侧过头，笑说：“怎么这样，看来妈妈很偏心啊。”
　　“那爸爸最喜欢谁？”

　　苏朝轻哼了一声，恰巧也在这时转过头，两人瞬间四目相对，呼吸相闻。
　　当年大家心思单纯，虎妈猫爸的玩笑话，谁都没有多想，夜深人静，两人肩膀挨在一起，多年前的戏称变得不合时宜起来。

　　宋时肖和苏朝默契地都往旁边撤了一步，拉回社交距离。

　　*

　　学校不大，二十分钟足以逛得七七八八，六月初，沪市的高温已初见端倪，夜风吹开身上黏腻的空气，体感舒适，天上还有几颗星星。
　　“那是真好的年纪啊。”望着夜空，苏朝感慨。
　　当时她年轻气盛，坚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只要尽力，就一定能赢，辩论是、专业课是，生活也是。
　　“是啊。”

　　两人道别，看着苏朝上车后，宋时肖慢慢走回家，可能是太久没见苏朝，太久没像这样和她坐下来聊天的原因，这顿饭吃得很开心，轻松愉快，好像什么都可以聊，又什么都可以不必聊。
　　他没有意识到，可能，他并不完全想要一个人待着。他只是想要有一个能够毫无防备、卸下所有伪装的空间。

　　楚桃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回来了。”
　　“嗯。”
　　楚桃走去玄关，宋时肖提着一个购物袋，楚桃觉得今晚的宋时肖似乎有些不一样，眼睛很亮，没有笑开，但唇角微微上扬，眉梢似乎还留有一层笑意，楚桃微怔：“看来今晚吃饭吃得挺开心？”
　　女性对于男友归来时的些微异样有一种天性般的敏锐，更何况是和异性好友吃饭，但宋时肖表情坦荡，眼神没有丝毫躲闪：“嗯，很久没见了，多聊了一会儿。”

　　楚桃便没有多想，她也有异性朋友，也会在知情的前提下单独吃饭，分寸和私人空间什么的，他们都游刃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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