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色盘与断章

　　医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

　　程远山盯着自己的运动鞋尖，上面沾着一块茜素红颜料，像一抹血迹。走廊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让他想起工作室里那些坏掉的灯——他总是懒得换，苏雯却每次都会皱眉抱怨光线不足。

　　"程先生？"护士推开门，"医生现在可以见您。"

　　诊室里冷得像停尸房。李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眼镜片厚得像可乐瓶底，看人的眼神仿佛在评估一件损坏的艺术品。

　　"检查结果确认了。"李医生推过一份报告，"运动神经元病的一种罕见亚型，主要影响上肢精细动作。"

　　程远山盯着报告上那些医学术语，每个字母都在跳动。"具体意味着什么？"

　　"病情会逐渐进展。"李医生的手指点在不同图表上，"首先是小肌肉群控制能力下降——比如你现在经历的书写困难和手部震颤。然后范围会扩大，最终影响整个上肢的协调运动。"

　　"时间线？"

　　"个体差异很大，但通常确诊后三到五年内会发展到丧失大部分精细动作能力。"李医生顿了顿，"绘画这类高精度活动可能会更早受影响。"

　　程远山的右手突然痉挛起来，像条被扔上岸的鱼。他用力按住它，指甲陷入皮肤。"治疗选择？"

　　"主要是延缓进展的药物和康复训练。"李医生递给他一张处方，"有研究表明物理治疗可以..."

　　程远山没再听下去。他的注意力被墙上的一幅画吸引——拙劣的向日葵仿作，花瓣歪歪扭扭，像是孩子的涂鸦。他突然想笑，这幅垃圾作品将比他的双手活得更久。

　　"程先生？"

　　"五年。"程远山站起来，把处方塞进口袋，"足够完成很多事了。"

　　外面下着雨。程远山站在医院门口，让雨水冲刷着脸。他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苏雯的短信：「《深海回声》的第二幅有了新想法，等你回来实验。」

　　他盯着屏幕，拇指悬在键盘上方，最终只回了一个「好」字。

　　回工作室的路上，程远山绕道去了艺术用品店，买了两套左手绘画教程和一堆廉价画布。"实验材料，"他对好奇的收银员说，嘴角扯出一个不像笑的表情。

　　苏雯不在工作室，留了张字条说去图书馆查资料。程远山松了口气，他现在需要独处。他把诊断书锁进抽屉最底层，然后拿出一块全新画布。

　　"五年。"他对着空白的画布说，然后换左手拿起画笔。

　　第一笔歪斜得像醉汉的脚步。程远山咬紧牙关，强迫左手再次尝试。颜料滴得到处都是，线条粗细不均，但他拒绝换回右手。三小时后，画布上呈现出一片混乱的色彩风暴，只有中央隐约可见一只手的轮廓——正在分崩离析的手。

　　程远山后退几步审视作品，突然抄起刮刀捅穿了画布。帆布撕裂的声音令人满足，他连续捅了十几下，直到筋疲力尽。

　　门锁转动的声音让他猛然回头。苏雯站在门口，怀里抱着几本书，眼睛瞪得老大。

　　"新系列。"程远山喘着气说，拔出刮刀，"《抗争》。"

　　苏雯慢慢走进来，小心地绕过地上的颜料溅痕。她看着被毁坏的画布，什么也没问，只是放下书，拿起另一把刮刀。

　　"这里，"她在画布右上角划出一道弧线，"需要一些对比。"

　　程远山愣住了，然后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一丝疯狂。他们一起"完善"了那幅画，直到它看起来像经历了一场战争。完成后，两人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分享一瓶威士忌。

　　"今天有个好消息。"苏雯打破沉默，"《午夜咖啡馆》被提名年度文学奖了。"

　　程远山转头看她，苏雯的侧脸在台灯下显得格外柔和。"恭喜。"他真心实意地说，"什么时候颁奖？"

　　"下个月。"苏雯抿了一口酒，"其实...我想请你当我的陪同。如果你不介意在一群书呆子中间浪费一个晚上的话。"

　　程远山想象着那种正式场合——他得穿西装，可能还要致辞。光是想到这些就让他的手心冒汗。"我可能会让你难堪。"

　　"不会比我在画廊开幕式上更糟。"苏雯微笑，"记得吗？我把红酒洒在了那位重要评论家的裙子上。"

　　程远山也笑了，右手暂时停止了颤抖。"好吧，作家小姐。但有个条件——"

　　他的话被突然响起的电话打断。程远山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微变。"我得接这个。"他走到工作室另一端，声音压得很低。

　　苏雯假装专注于一本画册，但零碎的词语还是飘进耳朵："...检查结果...药物副作用...适应期..."当她听到程远山说"不，还没告诉她"时，手指不由自主地捏皱了画册的一页。

　　电话结束后，程远山在窗前站了很久，背影僵硬得像尊雕塑。

　　"远山？"苏雯轻声唤道。

　　他转过身，脸上已经戴上了平静的面具。"刚才说到哪了？啊，条件——"他走回来坐下，"颁奖晚宴后你得当我的模特，正式的。我答应画廊一幅人物肖像很久了。"

　　苏雯知道他在撒谎，但她只是点点头："成交。"

　　夜深了，苏雯借口找参考书，在程远山锁着的抽屉前犹豫了一秒，然后从缝隙中抽出了那张对折的诊断书。她在浴室里读完了全部内容，双手颤抖得几乎拿不住纸。那些医学术语在她脑中炸开，最终凝结成一个简单的事实：他正在失去他的手。

　　回到工作室，程远山已经睡着了，左手还握着一支画笔。苏雯轻轻取下笔，注意到他右手手指即使在睡梦中也会偶尔抽搐。她拿出笔记本，在《调色盘》的大纲中添加了新情节：陆远在一次事故中失去右手功能，却因此发现了更震撼的艺术表达方式。

　　第二天清晨，程远山发现苏雯在沙发上睡着了，笔记本摊在胸前。他好奇地看了一眼，正好读到描写"陆远用左手创造奇迹"的段落。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被窥探的愤怒，被理解的温暖，以及更深的、无法命名的感受。

　　"偷看别人日记是不道德的，作家小姐。"他在苏雯醒来时说，语气比预想的更轻松。

　　苏雯眨眨眼睛，没有假装无辜。"那你应该把它锁好。"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同时笑了起来。这种奇怪的默契持续了一整天：程远山尝试用左手完成一幅小作品，苏雯则写了一个关于失去与重生的短篇；他们分享午餐，讨论某个新锐导演的电影，却都对昨晚的发现只字不提。

　　傍晚时分，程远山突然说："我想录些东西。"

　　"录音？"

　　"视频。"他拿出手机架好，"绘画教程。"

　　苏雯挑了挑眉："你要转行当网红艺术家？"

　　"算是吧。"程远山调整角度，确保画布在画面中央，"给...未来的学生。"

　　他录了三个小时，从基础笔法到特殊技巧，耐心得不像平时的他。苏雯在一旁安静地写作，偶尔抬头看他一眼。程远山讲解时的声音很平静，但当他以为镜头没在拍时，表情会变得异常脆弱。

　　深夜，苏雯被轻微的啜泣声惊醒。她悄悄起身，看到程远山蜷缩在工作台前，重播着刚录的视频，右手无力地垂在一边，像只折断的翅膀。她退回沙发，假装从未醒来。

　　第二天，程远山宣布要开始一个新项目。"《五年》，"他说，"每年一幅自画像，记录...艺术风格的演变。"

　　苏雯正在电脑上修改稿子，头也不抬地说："需要我帮忙拍照吗？"

　　"不用。"程远山已经开始架设画布，"我凭记忆画。"

　　第一幅《五年》花了整整一周。程远山每天工作到深夜，有时苏雯早晨来到工作室，会发现他睡在画架前，衣服上沾满颜料。成品令人震撼——画中的程远山直视观者，右手清晰可见，每一条纹路都细致入微，仿佛要把这只手永恒地留在画布上。

　　"很美。"苏雯站在画前说。

　　程远山站在她身后，右手插在口袋里。"还不够。"他的声音很轻，"我需要它更...真实。"

　　苏雯突然转身，抓住他的右手腕拉出来。程远山吃了一惊，但没有挣脱。她的手温暖而坚定，轻轻抚过那些因为长期握笔而变硬的茧，那些细小的伤疤，那些正在背叛他的神经末梢。

　　"这样真实吗？"她问，声音微微发颤。

　　程远山的呼吸变得急促。他慢慢抽回手，指尖在她掌心停留了一秒。"太真实了。"他转身走向画架，"我得修改一下高光部分。"

　　苏雯看着他僵硬的背影，知道某种无形的界线刚刚被触碰，又被迅速撤回。她回到电脑前，打开一个新文档，标题是《手的记忆》。

　　那天晚上，程远山在工作室的角落发现了一本新素描本。第一页上写着"给《五年》的注脚"，后面是十几页速写——全是他的手，各种角度，各种状态，握笔的，调色的，甚至那个他常做的、伸展手指的无意识动作。每一幅旁边都有简短的文字标注，有些是技术性的("拇指关节处的阴影偏蓝")，有些则像诗("这里曾握住整个海洋")。

　　素描本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纸条：「记忆比神经更持久。——S.W.」

　　程远山合上本子，看向沙发上熟睡的苏雯。他轻轻走过去，将毯子拉高到她的肩膀，然后回到画架前，换左手拿起画笔，开始尝试一种全新的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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