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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手杀了我的新娘
>为追医学院女神林雪,我放弃保研名额参军入伍。
>在海拔5410米的喀喇昆仑哨所重逢时,她正抢救冻伤的战士。
>“陈默?你怎么在这!”她口罩上的睫毛结满冰霜。
>暴风雪夜,我向移动黑影扣动扳机。
>枪响刹那,熟悉的铃铛声穿透风雪。
>跌跌撞撞扒开积雪,林雪胸前绽放的血花比她的嫁衣更刺眼。
>她攥着给我织的红围巾呢喃:“别怕…是意外…”
>军事法庭认定我误杀平民,剥夺军衔逐出部队。
>失去军装与爱人那夜,我对着她冻僵的铃铛发誓——
>“今生不再碰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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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没完没了地下。
它们不是温柔的、诗意的雪花,而是高原独有的、带着砂砾般质感的硬雪,被刀子似的风卷着,抽打在脸上,生疼。放眼望去,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惨白。惨白的山脊,惨白的沟壑,惨白延伸至目力尽头的虚空。空气稀薄得像个吝啬鬼,每一次呼吸都要从肺腑深处榨出力气,冰冷的气流刮过喉咙,带着铁锈般的腥甜。这里是喀喇昆仑,海拔5410米的云端孤岛,死神盘踞的屋脊。
哨所主楼那扇沉重的铁门被猛地撞开,裹挟着一股狂暴的寒气,几乎将门口挂着的温度计震落。两个裹得像移动雪堆的战士跌撞进来,中间架着一个人。那人像一截冻硬的原木,军大衣裹着冰壳,头无力地垂着,露出的半张脸青紫得骇人,嘴唇是死寂的黑。
“军医!快!军医!小刘不行了!”嘶吼声带着金属摩擦的绝望,瞬间撕裂了哨所内部昏沉滞重的空气。原本在角落擦拭枪械、或是对着结了冰霜的窗户发呆的战士们,像被通了电,猛地弹起来围拢过去。
“让开!都让开!”一个清冽却不容置疑的女声穿透嘈杂。人群像被无形的刀劈开,一道纤瘦却异常敏捷的身影分开众人,扑到担架前。她穿着同样臃肿的军大衣,戴着严实的军帽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此刻没有丝毫慌乱,像两块沉在冰湖底的黑曜石,冷冽、专注,紧紧锁住担架上垂危的生命。
她动作快得惊人。冻得发僵的手指却异常灵活地解开伤员被冰碴糊住的衣扣,剪开冻结在皮肤上的内衣,冰屑簌簌落下。听诊器冰凉的金属头贴上伤员青紫的胸膛,她整个人俯下去,侧耳倾听,身体弯成一个紧绷的弓形。口罩上方,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细小的冰晶,随着她细微的呼吸微微颤动,像某种奇异的霜花。
“冻伤深度,心跳微弱!准备温水复温!快!”她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扫过旁边呆立的战士,“你!去拿生理盐水和葡萄糖!加热!要温的!你!去找干净的被褥!动作快!”
她的指令清晰、高效,如同战场上的指挥官。被点到的战士像上了发条一样冲出去。她已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毫不犹豫地解开自己厚重的大衣,扯出里面绒衣的衣襟,用牙齿咬住,狠狠撕下一大块相对干净的里衬布料。那布料迅速覆上伤员冻得发黑、毫无知觉的脚。她开始用那布块,蘸着旁边战士刚刚端来的、冒着微弱热气的温水,极其小心地擦拭那些可怕的冻伤部位。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初生的婴儿,却又带着一种与死神争抢时间的急迫。冰水混合着污垢从她指缝间滴落,她的手指很快也冻得通红发紫。
整个哨所仿佛只剩下她急促的喘息声和布块摩擦冻伤皮肤的细微声响。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依赖。在这片连呼吸都奢侈的死亡绝地,她是唯一的生机之源。
我站在人群的最外围,像一根被冻僵的木桩,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狂风暴雪的咆哮、战友们焦急的呼喊、金属器械的碰撞……所有的声音都在瞬间退潮,模糊成一片遥远无意义的嗡鸣。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口罩上方那双眼睛,以及睫毛上凝结的、微微颤动的冰霜。
时间被无限拉长,又瞬间坍缩。五年前,也是春天,却是在截然不同的世界。医学院图书馆窗外,樱花如粉色的云霞,开得没心没肺。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堆满厚重医学典籍的长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油墨、纸张和窗外草木的混合气息。
“喂,陈默,发什么呆?”林雪的声音带着笑意,像清泉敲在石头上。她坐在我对面,白大褂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纤细的手腕。没等我反应,她忽然站起身,隔着桌子探过来。一缕黑发滑下她的肩头,拂过我的手背,带着洗发水的淡香和阳光的温度。她拿起我放在桌角的听诊器,动作带着医学生特有的利落。
“看你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又熬夜写程序了?”她明亮的眼睛含着促狭的光,不容分说地将听诊器的耳塞塞进我耳朵,冰凉的金属听头“啪”地一下,隔着薄薄的T恤衫,紧紧贴在我的左胸口。
咚…咚咚…咚咚咚……
那一瞬间,世界寂静无声。窗外樱花的喧嚣,图书馆里翻书的沙沙声,空调低沉的运转……全部消失了。只有我胸腔里那颗心脏,像被投入了滚烫的熔炉,又像被骤然抛向万米高空,以从未有过的疯狂力度和速度撞击着肋骨。它在轰鸣,在咆哮,在狭窄的胸腔里掀起海啸,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几乎要挣脱束缚,跳到她握着听诊器的手心里。
我的脸“腾”地烧了起来,一路红到耳根,连脖子都感觉滚烫。血液全涌上了头顶,思维一片空白,只能傻傻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
林雪微微侧着头,专注地听着。几秒钟后,她漂亮的眉毛一点点挑了起来,眼中促狭的笑意慢慢被一种惊愕和难以置信取代。她猛地抬起眼,目光直直撞进我因羞窘而躲闪的眼睛里,充满了惊奇。
“陈默?”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探寻,“你的心跳……怎么跳成这样?”
“我……”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心脏还在她听诊器下疯狂地擂鼓,震得我指尖发麻。我能说什么?说是因为你靠得太近?说是因为你发梢扫过我的手背?说是因为你眼睛里那点促狭又明亮的光?每一个理由都蠢得像白痴。
她看着我爆红的脸和几乎要冒烟的窘迫,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清亮,像春日冰河乍裂,瞬间冲散了我的尴尬。她利落地收回听诊器,放回桌上,指尖不经意地划过桌面。
“行啦,知道你没撒谎。”她坐回椅子,重新拿起厚厚的解剖图谱,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带着点得意的小狡黠,“不过嘛,下次撒谎前,记得先控制下你的‘发动机’。”她点了点自己的左胸口,笑容明媚得晃眼,“它可不会骗人。”
阳光透过樱花树隙,在她脸上跳跃。那一刻,我清晰地听见自己心底某个角落轰然崩塌的声音。那个关于顶尖高校保研名额、关于按部就班安稳未来的规划,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和眼前这个笑容面前,变得轻飘飘的,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羽毛。
“陈默?你他妈杵那儿当冰雕呢!搭把手啊!”一声粗哑的吼叫,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劈开我眼前那片粉色的樱花幻影。
是班长王铁柱。他一张脸被高原的紫外线和寒风刻成了紫黑色的岩石,此刻正焦急地瞪着我,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怀里抱着刚从库房翻出来的、带着浓重霉味和机油味的旧被褥,正试图挤过人群。
我浑身一激灵,从那个阳光灿烂、心跳失控的春天瞬间被拽回现实。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着铁锈和柴油的味道。眼前是昏暗灯光下晃动的人影,是担架上那张青紫濒死的脸,还有跪在冰冷地面上、正用撕下的衣襟蘸着温水奋力擦拭冻伤肢体、睫毛上结满冰霜的女军医。
“哦…来了!”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声音,我猛地撞开身边两个还在发愣的新兵蛋子,像头蛮牛一样冲到王铁柱身边,一把抢过他怀里那堆沉甸甸、散发着怪味的被褥。
“给我!”动作太大,带起的风扑向担架旁的身影。
她似乎被惊扰了,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头。
目光,毫无预兆地撞在了一起。
那双沉静如黑曜石的眼睛,透过口罩上方沾染的冰霜,直直地落在我脸上。时间在这一刻被冻住了。她眼中的专注和冷静像是被投入石子的冰湖,瞬间碎裂,被一种极其强烈的惊愕、难以置信和某种更深的东西取代,迅速弥漫开来,几乎要冲破那层冰霜的阻隔。
“陈…默?”她的声音透过厚厚的口罩传出来,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一根绷紧到极致即将断裂的琴弦。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清晰地映出我同样惊愕呆滞的脸孔。“你怎么……会在这里?”
哨所里死寂了一瞬。刚才还在忙碌的战士们都停下了动作,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我们两人身上。空气仿佛凝成了沉重的冰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摩擦声。只有担架上那个叫小刘的战士,发出微弱而痛苦的呻吟,像濒死的小兽。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子,烧灼着,发不出任何声音。五年的时光,两千公里的海拔落差,保研通知书和入伍通知书的抉择,无数个在雪山绝壁巡逻时望着月亮想起她的夜晚……千言万语,千头万绪,全都被这冰天雪地冻住了,堵在胸口,沉甸甸地坠着。
“林…林医生!”旁边一个卫生员焦急地喊了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温水!葡萄糖!”
林雪猛地一个激灵,眼中的惊涛骇浪瞬间被强行压了下去,重新冻结成冰面下的急流。她几乎是立刻低下头,重新投入到抢救中,动作甚至比刚才更快、更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震惊和疑问都发泄在眼前这具垂危的身体上。
“知道了!”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冽,只是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不再看我,只是用力地擦拭,指挥着。
我抱着那堆沉甸甸、散发着霉味的被褥,像个多余的摆设,僵在原地。怀里被褥粗糙的纤维摩擦着手臂,那点微不足道的触感,却像电流一样直窜心脏。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巨大的问号,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我的胸膛。医学院的高材生,前途无量的外科新星,她那双拿惯了柳叶刀、翻惯了精装医学典籍的手,此刻却在这海拔5410米的生命禁区,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在冰冷刺骨的水泥地上,为一个冻僵的士兵擦拭生死的边缘!为什么?
“杵着等开饭啊?铺开!”王铁柱不耐烦地推了我一把,力道很大,差点让我摔倒。
我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把沉重的被褥铺在旁边空出的行军床上。厚实的帆布和棉絮发出沉闷的声响。几个战士合力,小心翼翼地将经过初步复温处理、但依旧昏迷不醒的小刘抬了上去。林雪立刻用那些还算干燥的被褥将他紧紧包裹起来,只露出一个口鼻呼吸。
“保持温度!轮流看护!记录体温和意识状态!”她的语速很快,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卫生员和战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最后,她的视线无可避免地再次掠过我,那目光复杂得像暴风雪前的天空,混杂着惊愕、探究,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被我解读为责备的冷意?仅仅是一瞬,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随即,她便转过身,走向角落的药柜,开始清点药品,只留下一个裹在臃肿军大衣里、却依旧显得过分单薄的背影。
我站在原地,怀里空了,心却沉得像是灌满了铅块。哨所里重新恢复了低低的说话声、走动声,但空气里似乎多了点什么,一种无形的、粘稠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角落里,王铁柱点起一支劣质卷烟,辛辣的烟雾飘散开来,混合着柴油、汗味和消毒水的气息,钻进鼻腔。
我看着她清点药品时微微低垂的脖颈,看着那军帽下露出的几缕被汗浸湿贴在皮肤上的黑发。五年前图书馆里那个阳光明媚、笑容狡黠的女孩,和眼前这个睫毛结霜、眼神沉静如冰湖的女军医,两个截然不同的影像在我脑海里疯狂地撕扯、重叠。
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是为了……我吗?这个念头荒谬得让我自己都打了个寒颤。不可能。她那样骄傲优秀的人,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放弃大好前程、脑子一热跑来当兵的人,把自己也葬送在这片绝地?
可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
窗外,风雪似乎更大了,呜咽着拍打着哨所的铁皮墙壁,像无数冤魂在哭嚎。这5410米的云端哨所,第一次让我感到了彻骨的寒冷,那寒意并非来自风雪,而是从心底最深处,一丝丝、一缕缕地弥漫开来。
日子在5410米的高度上,被稀薄的空气和永恒的严寒拉得又慢又重,像凝固的铅块。巡逻路线刻在骨头里,日复一日地在绝壁上攀爬,在没过小腿的深雪中跋涉。狂风是永不停歇的背景音,刀子般切割着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次沉重的呼吸,每一次踏在冰棱上发出的脆响,都在提醒我,这里是生命的禁区。
而林雪,成了这片禁区里唯一的光源,却也带着灼人的温度。
哨所医务室的门槛都快被我踏平了。今天“训练扭伤”,明天“头疼疑似高反”,后天“手上冻裂的口子需要处理”……理由层出不穷,连我自己都觉得拙劣可笑。王铁柱看我的眼神从一开始的疑惑,变成了然,最后只剩下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嘲讽。
“哟,陈大才子,又去‘看病’啊?”每次我往医务室方向蹭,他那粗嘎的声音总能精准地飘过来,带着浓重的揶揄,“你这身子骨,比娘们儿还娇贵?我看是脑子被门夹了吧?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我臊得满脸通红,却梗着脖子不吭声,脚下反而走得更快。
医务室里总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苦涩药材混合的味道。林雪通常都在忙,要么伏案写病历,字迹端正得像印刷体;要么在分拣那些永远不够用的药品,神情专注;要么在给某个战士换药,动作轻柔而专业。
我进去,她多数时候只是抬一下眼皮,淡淡地扫我一眼,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件普通的医疗器械,然后便继续手里的活计。
“哪里不舒服?”她的声音隔着口罩,永远是那个调子,公事公办,没有一丝多余的温度。
“手腕……好像扭了一下。”我胡乱编造着,把袖子撸上去,露出完好无损的手腕。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即使穿着臃肿的军大衣,走近时依旧带着一股淡淡的、被消毒水掩盖的、属于她的清冽气息。冰凉的指尖按上我的手腕关节,轻轻转动、按压。她的手指很漂亮,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只是指腹带着薄茧,那是长期接触药瓶、器械留下的痕迹。
“这里疼吗?”她问,目光落在我的手腕上,并不看我。
“呃……有点。”我心虚地应着。
“这里呢?”
“也…有点。”
她停下动作,抬起头。那双眼睛透过口罩上方,静静地看着我,清澈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却像两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照出我所有的窘迫和谎言。
“活动无受限,无肿胀,无压痛。”她收回手,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天气现象,“多休息,避免过度用力。”说完,便转身走回她的桌案前,不再理会我。
像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尴尬和失落让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讪讪地放下袖子,磨蹭着不肯走。
“还有事?”她没回头,声音从背对着我的方向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那个……”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鼓足勇气,“林雪……你……为什么来这里?”
问出来了。那个日夜啃噬我的问题。
她整理药品的动作顿住了。背影有片刻的僵硬。医务室里只有药片落入小瓶的细碎声响,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嚎。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或者会用一个冰冷的“与你无关”将我彻底击退时,她缓缓地转过身。
口罩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那双眼睛。此刻,那里面不再是平静无波的冰湖,而是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疲惫,有倔强,有某种深藏的委屈,还有一丝……被我逼问出来的、压抑许久的火气。
“为什么?”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人,“陈默,那你呢?放着顶尖高校的保研不去,跑到这鬼地方来喝西北风,又是为了什么?体验生活?还是觉得穿这身衣服很帅?”
她的目光锐利,像手术刀一样,毫不留情地剖开我精心掩饰的动机。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上火辣辣的。
“我……”喉咙发紧。
“为了什么不重要。”她打断我,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重要的是我们都在这里了。这里是哨所,是前线,不是医学院的图书馆,也不是你追忆似水年华的地方。穿上这身军装,站在这5410米,我们只有一个身份——边防军人。”
她的目光扫过我肩上的列兵肩章,又落回我的眼睛,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训诫的重量。
“收起你那些不合时宜的心思,陈默。”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把力气用在巡逻线上,用在你的枪上。在这里,活下来,守好脚下的国土,才是唯一的‘为什么’。”
说完,她不再看我,重新投入到那些药瓶和记录本中,背影挺直而孤绝,像一株扎根在冻土上的雪松。
我站在原地,被她的话钉在原地。医务室里消毒水的味道从未如此刺鼻。羞愧、难堪,还有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狼狈,像无数细针扎在心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碎了我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是啊,5410米,喀喇昆仑。这里只认风雪和界碑,不认风花雪月。
我像个被打败的逃兵,垂头丧气地退出了医务室。门外,风雪依旧。
那场谈话像一道冰冷的界河,横亘在我和林雪之间。我收敛了所有刻意接近的行为,甚至刻意避开医务室的方向。巡逻、训练、执勤,我把自己当成一块沉默的石头,埋进这5410米的冻土里。只有在绝壁上攀爬,在深雪中跋涉,让身体的极度疲惫淹没一切时,才能暂时不去想那双沉静又带着责备的眼睛。
日子在狂风的磨砺下变得更加粗粝。
直到那个傍晚。
暴风雪毫无征兆地提前降临。下午还是灰蒙蒙的天,转眼间就被翻滚的、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彻底吞噬。狂风瞬间拔高到恐怖的级别,发出火车汽笛般的尖利呼啸,卷起地上松散的积雪和沙石,疯狂地抽打着哨所的铁皮外壁,发出密集而恐怖的“噼啪”声,像无数恶魔在同时敲打棺材盖。能见度在几分钟内骤降至不足五米,窗外的世界变成一片疯狂旋转、令人窒息的灰白混沌。
紧急集合的哨音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却依旧像钢针一样刺破喧嚣,扎进每个人的神经。
“紧急任务!”连长站在主楼中央,声音嘶哑,吼声几乎要压过外面的风嚎,脸色凝重得像一块生铁,“气象站失联!最后信号位置在‘鹰回旋’西侧三公里!那里有他们的自动监测设备,必须抢回数据存储模块!一组、三组,跟我上!”
“鹰回旋”!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沉。那是巡逻线上最险恶的一段,背靠陡峭的冰壁,前方是深不见底的冰裂缝区域,地形复杂得如同迷宫,即使在晴朗天气下也危机四伏,更别说这种能见度为零的“白毛风”!
“连长!我去!”王铁柱第一个站出来,声音像砂纸摩擦。
“报告!我去!”
“我去!”
没有犹豫,一个个声音在狂风的间隙里响起。我站在队列里,血液冲上头顶,肺部因缺氧而火辣辣地疼,但一股更强烈的冲动压过了恐惧。我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报告!陈默请求参加任务!”
连长锐利的目光扫过我,又扫过其他人,迅速点了几个名字,包括王铁柱和我。“动作快!全副武装!带信号绳和强光手电!记住,活着把东西带回来!”他的吼声被一阵更猛烈的风雪撞击声淹没。
我们像一群即将扑向风暴的野兽,冲进装备室,以最快的速度套上最厚的防寒服,背上沉重的行囊,检查枪支、信号绳、冰爪、强光手电……每一个动作都因寒冷和紧张而微微发抖。
就在我最后检查枪栓,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稍微镇定一些时,医务室的门开了。林雪站在门口,她同样穿戴整齐,背上背着一个硕大的、印着醒目红十字的急救箱,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跟你们去。”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装备室的嘈杂和窗外的风嚎。
连长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胡闹!林医生!外面什么情况你没看见?这不是医务救援!”
“气象站失联,可能有伤员。”林雪一步不让,语速很快,逻辑清晰,“‘鹰回旋’地形复杂,风雪中极易发生跌落摔伤、冻伤。没有专业医护,你们就算找到人,也可能带不回来!我的急救箱比你们的背包更有可能救命!”她用力拍了拍背上沉重的药箱。
“不行!太危险!你留在哨所待命!”连长斩钉截铁。
“我的职责是保障官兵生命安全!”林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倔强,“在最危险的地方,在最需要的时候!这是命令!军医的命令!”她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目光灼灼地盯着连长,寸步不让。
装备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狂风撕扯哨所的巨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和连长身上。连长脸色铁青,腮帮子咬得紧紧的,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时间仿佛凝固了。
几秒钟的对峙,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最终,连长狠狠一跺脚,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跟上!自己顾好自己!掉队了没人救你!”他猛地转身,吼道:“出发!”
沉重的铁门再次被撞开。瞬间,狂暴的风雪如同无数冰冷的巨拳,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砸在脸上,几乎让人窒息。能见度为零。眼前只有疯狂旋转、密度惊人的雪粒,像一堵移动的、坚硬的白色高墙。狂风撕扯着身体,要把人像纸片一样卷走。刺骨的寒冷瞬间穿透所有衣物,直抵骨髓。
“信号绳!抓紧!”连长的吼声在风中被撕扯得破碎。
冰冷的、粗粝的信号绳塞到我手里。我死死攥住,指关节瞬间失去知觉。身体被前后的人拉扯着,像怒海中的一叶小舟,深一脚浅一脚地没入那吞噬一切的、咆哮着的白色混沌之中。
每一步都像是在地狱里跋涉。脚下的积雪深浅不一,时而硬如坚冰,时而松软得陷到大腿。狂风从四面八方撕扯,要把人掀翻、揉碎。雪粒像密集的子弹,疯狂地打在脸上、护目镜上,发出噼啪的爆响,眼前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高速旋转的灰白。肺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刀割裂般的剧痛,稀薄的空气根本无法满足剧烈运动的需求。
“跟紧!低头!注意脚下!”前方传来王铁柱变了调的嘶吼,声音被风扯得七零八落,瞬间就消失在茫茫雪幕之后。
我们像一串在无尽深渊上艰难蠕动的蚂蚁,唯一的维系就是手中那根冰冷、却承载着所有人生命的信号绳。绳子剧烈地晃动着,传递着前方战友挣扎前行的力量,也传递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随时可能崩断的恐惧。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具象,它就弥漫在这每一片疯狂的雪花里,潜伏在脚下每一次深浅莫测的落足点下。
不知挣扎了多久,时间早已失去了意义。就在意识被寒冷和缺氧折磨得开始模糊时,前方拉扯的力量猛地一滞。
“到了!前面就是……小心!”连长嘶哑的警告被一阵更加恐怖的、如同山崩地裂般的巨响淹没!
轰隆隆——!!!
脚下的冰层毫无预兆地传来剧烈的震动,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冰层断裂挤压的恐怖声响!仿佛整个大地在脚下裂开!
“冰崩!散开!抓住固定物!”连长的吼叫带着绝望的破音。
晚了!
一股无法抗拒的、来自侧后方的巨大力量猛地撞在我的腰上!脚下的冰层瞬间塌陷、倾斜!手中的信号绳传来一股恐怖的拉扯力,随即是绳子另一端骤然脱手的失重感!
“啊——!”几声凄厉短促的惨叫被风雪和冰崩的巨响瞬间吞噬。
天旋地转!
我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抡起,又重重砸下。身体在坚硬的冰棱和松软的雪堆中翻滚、撞击,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护目镜不知飞到了哪里,冰冷的雪粒疯狂地灌进眼睛、鼻子、嘴巴,带着死亡的气息。世界在高速旋转、碎裂、崩塌。
不知翻滚了多久,后背猛地撞在一块巨大的、凸起的坚硬冰岩上,剧痛让我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狂暴的雪流裹挟着冰块碎屑,如同泥石流般从身边倾泻而下,发出沉闷的轰响。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恐怖。当那灭顶的冲击力终于过去,只剩下狂风在头顶上方肆虐的咆哮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被半埋在冰冷的雪堆里,背靠着那块救命的冰岩。我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嘴里的雪沫和血丝,挣扎着抬起头。
眼前依旧是一片混沌的、令人绝望的白。能见度比刚才更差。刚才还紧紧相连的信号绳,此刻像一条死去的蛇,断断续续地埋在雪里,延伸向未知的黑暗。身边,只有风雪的嘶吼。战友呢?连长呢?王铁柱呢?林雪呢?!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比这零下四十度的严寒更冷。
“连长——!班长——!林雪——!”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出口就被狂风撕得粉碎,连自己都听不清。回应我的,只有更猛烈的风雪呜咽。
完了。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
就在意识即将被绝望彻底吞噬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金属敲击声,穿透了狂风的屏障,断断续续地钻进我的耳朵。
叮…叮叮……
很轻,很细碎,带着某种规律的节奏,像是用什么东西在敲击冰面。
有人!还活着!
这声音像一针强心剂,猛地扎进我濒临崩溃的神经。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和剧痛。我奋力扒开压在身上的积雪,不顾背上撞击冰岩带来的撕裂般疼痛,挣扎着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手脚并用地在深雪中爬行。
爬!爬过去!
风雪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针,无情地扎刺着暴露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玻璃碴,肺腑深处火辣辣地灼痛。背上被冰岩撞击的地方,疼痛像活物般不断蔓延、扩散,每一次挪动都牵扯出钻心的撕裂感。视线模糊不清,雪盲症的症状开始显现,眼前飞舞着五彩斑斓的光斑,干扰着对方向的判断。
但那个声音,那微弱却持续不断的金属敲击声,成了黑暗冰海中的唯一灯塔。叮…叮叮……它顽强地穿透风雪的咆哮,指引着我。
近了!更近了!
我几乎是凭着最后一股蛮力,手脚并用地爬上一个被雪覆盖的陡坡。在坡顶,背风处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下,蜷缩着一个人影!
是王铁柱!他半边身子埋在雪里,脸上糊满了冻硬的血和雪粒,左腿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摔断了。他蜷缩着,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牙齿格格作响。他右手死死攥着一把多功能军刀,正用刀柄一下、一下,机械而顽强地敲击着身下裸露的黑色岩石。正是这声音,穿透了风雪。
“班长!”我喉咙嘶哑,连滚带爬地扑过去。
王铁柱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我的瞬间亮了一下,随即又被巨大的痛苦淹没。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冻僵的嘴唇裂开几道血口。
“别…别动我腿……”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像破旧的风箱,“找…找连长……林医生……”
“他们在哪?你看见没有?”我焦急地问,一边迅速脱下自己相对干燥的备用抓绒帽,不由分说地套在他几乎冻僵的头上,又试图用雪把他埋得更深些,减少热量散失。
王铁柱痛苦地摇摇头,眼神涣散了一下,又猛地聚焦,带着极度的惊恐:“狼…有狼…刚才…冰崩前…我好像…看见了绿光…好几双…就在那片…乱石堆后面……”他用还能动的手指,颤抖地指向我们侧后方那片被风雪笼罩、怪石嶙峋的阴影区域。“连长…好像…被雪埋了…林医生…没看清…”
狼!绿光!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在这片死亡之地,饥饿的狼群比暴风雪更可怕!它们会循着血腥味和活物的气息而来,尤其是在这种能见度极低、人类行动受限的时候!
“你撑住!我去找人!”我迅速从背包里翻出信号枪,塞进他还能动的右手里,“有情况,或者撑不住了,朝天打!明白吗?”
王铁柱死死攥住信号枪,用力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渴望。
不能再耽搁了!我最后看了一眼王铁柱,咬紧牙关,转身朝着他指的方向,那片如同巨兽獠牙般狰狞的乱石区域,一头扎进了更加猛烈的风雪之中。
风更狂了,雪更大了。能见度几乎为零。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在粘稠的泥沼里跋涉。背上的剧痛一阵阵袭来,眼前的光斑越来越多,视野越来越窄。我拔出腰间的强光手电,拧到最大功率。惨白的光柱刺破雪幕,却只能照亮前方几米翻滚的雪粒,像投入深海的石子,瞬间被黑暗吞噬。光束扫过嶙峋的怪石,投下扭曲跳动的、如同鬼魅般的巨大阴影。
“连长——!林雪——!”我嘶声力竭地喊着,声音被风撕扯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没有回应。只有风的尖啸和雪粒打在岩石上的沙沙声。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沿着脊椎向上攀爬。王铁柱说的绿光……狼群……它们在哪里?它们是不是已经嗅到了血腥味?是不是正潜伏在某个黑暗的角落,等待着致命的一击?
我端着枪,手指紧扣在冰冷的扳机护圈上,精神绷紧到了极致。枪,这冰冷的铁块,此刻成了我唯一的依靠,唯一能带来一丝虚幻安全感的东西。我强迫自己冷静,回忆着训练场上的每一个动作要领:三点一线,平稳呼吸(尽管这几乎不可能),预压扳机……
手电光柱在狂舞的雪幕中徒劳地扫视。突然!
就在我右前方,大约二十米开外,一片被巨大岩石半遮掩的雪坡边缘,光束捕捉到了一个模糊的、正在移动的黑色轮廓!
轮廓不高,几乎是贴着地面在快速移动,姿态低伏,动作带着一种野兽特有的、充满爆发力的敏捷!它在风雪中时隐时现,正朝着——王铁柱所在的方向潜行!
狼!
大脑“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王铁柱!断了腿!毫无反抗能力!血腥味!
“站住!”我几乎是本能地嘶吼出声,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肾上腺素飙升而扭曲变形。同时,手中的强光手电光束猛地聚焦过去!
那黑影似乎被突然的强光和吼声惊了一下,动作有瞬间的停滞。就在这一刹那,光束清晰地勾勒出它的轮廓——尖吻!竖耳!粗壮的、低伏的身躯!在疯狂飞舞的雪粒背景下,那对反射着手电强光的眼睛位置,两点幽绿的光点一闪而逝!
绿光!真的是狼!
“砰——!!!”
根本没有时间思考!所有的训练,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对王铁柱安危的极度焦虑,在捕捉到那两点致命幽光的瞬间,彻底压垮了理智的最后一根弦!我的手指像被电流击中,狠狠地扣下了扳机!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狭窄的乱石区域炸响,瞬间压过了风雪的咆哮!枪口喷出的火焰在雪幕中一闪而逝。
枪响的余音还在耳膜里震荡,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风雪依旧,但那震耳欲聋的咆哮似乎暂时被屏蔽了。
就在枪声炸响的同一刹那,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声音,穿透了枪声的余韵和风雪的屏障,清晰地、绝望地钻进我的耳朵——
叮铃……
是铃铛!
林雪的药箱上,总是挂着一个黄铜小铃铛!她说,那是给迷途伤员的指引!
时间,在那一刻被彻底冻结、碾碎。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度恐惧和荒谬预感的冰冷电流,从尾椎骨瞬间炸开,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被抽干,又在下一秒逆流回心脏,撞得我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不……不可能……”干涩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咽喉。
我像疯了一样,丢开碍事的手电,连滚带爬地扑向刚才子弹射出的方向。沉重的步枪拖在身后,磕绊着,但我浑然不觉。背上的剧痛消失了,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麻木。
“林雪?林雪!”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呼喊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却被狂风无情地卷走。
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扒开厚厚的积雪。雪粒灌进袖口、领口,冰冷刺骨。手指很快被冻僵,被坚硬的冰棱划破,渗出鲜血,但我感觉不到疼,只有一种灭顶的恐慌在疯狂撕扯着神经。
扒开一层,又一层……
终于,在一片被鲜血迅速洇染开、刺目猩红的雪地上,我看到了她。
林雪。
她侧卧在雪地上,背上那个印着巨大红十字的急救箱被子弹巨大的冲击力撕裂开一个大口子,里面的药品、纱布散落出来,混合着洁白的雪和刺眼的猩红。那个小小的、黄铜色的铃铛,从撕裂的药箱带子上垂落下来,沾满了血污和雪粒,已经发不出任何声响。
我颤抖着,几乎是用爬的,挪到她身前。
她的大衣前襟,靠近左肩的位置,一个狰狞的弹孔正在汩汩地向外涌出温热的鲜血。那红色在洁白的雪地上迅速蔓延、渗透,开出一朵巨大而妖异的血花,刺得我双目剧痛,灵魂都在颤抖。
“林……雪……”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伸出手,却又不敢触碰她,仿佛她是一件即将破碎的琉璃。
似乎是听到了我的呼唤,她的睫毛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沾满了冰霜。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头,那双曾经沉静如黑曜石、此刻却因剧痛和失血而变得涣散的眼睛,终于对上了我的视线。
那双眼睛里,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清晰无误的——歉意?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被冻得乌紫,被血染红。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试图抬起右手。她的手里,死死攥着一条东西——一条鲜红的、织了一半的毛线围巾!毛线针还歪歪斜斜地插在上面。
那红色,比她胸前涌出的血还要刺眼!
她似乎想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却只是徒劳地动了动手指。
“陈……默……”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破碎在风里,但我却听得无比清晰。
“……别……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叶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摩擦声。
“……是……意外……”她的目光死死地、执着地锁住我的眼睛,仿佛要用尽生命最后的光,将这几个字烙印进我的灵魂深处。
“……是……意……”
最后一个“外”字,化作了一口涌出的、带着泡沫的鲜血,从她嘴角蜿蜒而下。她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像风中残烛,猛地跳动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瞳孔失去了所有焦距,扩散开来,茫然地映着这片疯狂旋转、永无止境的灰白风雪。
她攥着红围巾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雪地上。
世界,彻底死寂了。
风雪依旧在头顶疯狂地咆哮、旋转,卷起漫天雪尘。哨所那扇沉重的铁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个吞噬一切的白色地狱。然而,门内的世界,却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更加寒冷,更加死寂。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战友们沉重的呼吸,炉火燃烧的噼啪,甚至我自己狂乱的心跳……一切都被一种无形的、巨大的真空吞噬了。感官变得异常迟钝,又异常敏锐。我能清晰地看到空气中悬浮的、缓慢飘落的每一粒尘埃,能闻到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早已被风雪吹散的清冽气息?
我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僵硬地站在哨所主楼中央。怀里,是林雪。不,不是林雪,只是一具冰冷、僵硬的躯壳。她身上裹着不知是谁匆忙盖上去的、沾染了污渍的军绿色毛毯,只有那条织了一半的鲜红围巾,还被她那只早已失去温度的手,以一种扭曲的姿态紧紧攥着,垂落在我臂弯之外,像一道凝固的血痕。
那红色,刺得我双目灼痛,几乎要流出血来。
周围站满了人。连长,指导员,王铁柱(他断腿被简单固定,靠坐在墙角的行军床上),卫生员,还有更多我认不出面孔的战友。他们围成一个沉默的半圆,像一群肃穆的石雕。每一张脸上都刻着震惊、悲痛、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复杂的、沉重的、让我不敢直视的东西。
没有一个人说话。沉重的静默如同实质的水银,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压得人无法呼吸。
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终于,指导员艰难地向前挪了一步,他的脚步在水泥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的嘴唇哆嗦着,几次张开,却发不出声音。最终,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几个干涩破碎的字:
“……陈默……放下吧……让……让林医生……”
后面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哽咽。
我没有动。手臂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仿佛与怀中冰冷的躯体冻结在了一起。放下?把她放在哪里?放在这冰冷的水泥地上?放在那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担架上?不。我放不开。仿佛只要还抱着她,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名为“意外”的谎言,就还能有一点点虚幻的温度。
就在这时,一阵由远及近、带着狂暴怒意的引擎轰鸣声撕裂了哨所外的风声!紧接着是刺耳的刹车声!
“砰!”主楼铁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踹开!
寒风裹挟着雪粒,像愤怒的野兽般冲了进来。门口的光影里,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和肩上披着的、被风雪打湿的将校呢大衣。
“人呢?!我妹妹呢?!林雪——!”一个如同受伤雄狮般的嘶吼声,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和滔天的怒意,炸响在死寂的哨所里,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是林雪的大哥,林峰。军区总院的外科专家,也是……她唯一的亲人。
他像一阵狂暴的飓风卷了进来,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瞬间就锁定了我,锁定了我怀中那被毛毯裹住的、了无生气的轮廓。
“小雪——!”他目眦欲裂,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带着一股凛冽的风雪寒气。他猛地伸出手,动作粗暴地一把掀开了盖在林雪头上的毛毯!
林雪苍白、毫无血色的脸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额角凝固的血迹,嘴角残留的血沫,还有胸前毛毯上那大片刺目惊心的、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渍……像无数把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林峰的眼睛。
他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比林雪的脸更加惨白。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指尖离林雪冰冷的脸颊只有一寸之遥,却如同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时间凝固了。
几秒钟的死寂之后,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随即,这呜咽猛地爆发成歇斯底里的、绝望的悲嚎!
“啊——!!!”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锁定了我,那眼神里的悲痛瞬间被焚天的怒火彻底点燃,烧成了狂暴的恨意!
“是你!是你开的枪!是你杀了她!!”他像一头发疯的野兽,猛地扑向我,双手死死揪住我胸前的衣襟,巨大的力量几乎将我连同怀里的林雪一起掀翻!唾沫星子混杂着滚烫的眼泪,喷溅在我脸上。
“混蛋!畜生!她还怀着你的孩子啊!!!”
轰——!!!
最后那句话,像一颗当量巨大的炸弹,在我早已一片狼藉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怀……孩子?
我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僵硬地低下头,目光呆滞地落在林雪那依旧平坦、被血污和毛毯掩盖的小腹。
孩子?我们的……孩子?
她……她从来没有说过!她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让我眼前一黑,抱着林雪的手臂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整个人连同怀里的冰冷躯体,重重地向后倒去!
“砰!”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剧痛传来,但我毫无知觉。世界在我眼前旋转、扭曲、崩塌。
林峰被旁边的连长和指导员死死抱住,他像一头困兽般挣扎着,发出凄厉的咒骂和嚎哭。哨所里瞬间乱成一团,劝解声、哭泣声、压抑的怒吼声交织在一起,撞击着冰冷的墙壁。
而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怀里抱着我亲手杀死的爱人,和我们尚未出世、甚至未曾知晓就已经死去的孩子。林峰那句“她还怀着你的孩子啊!”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我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疯狂回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灵魂最深处。
意识彻底沉入了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那里没有风雪,没有枪声,没有鲜血,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和她最后那句轻飘飘的、带着歉意的“是意外……”,以及那条刺目的、织了一半的鲜红围巾。
军事法庭的审判庭,空旷得如同巨大的冰窖。穹顶很高,光线惨白,照在光洁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反射着令人眩晕的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旧纸张混合的、陈腐而压抑的气息。
我穿着没有肩章、没有领花的旧军装,站在被告席上。那身曾经让我感到无上荣光的橄榄绿,此刻却像一副沉重的、耻辱的枷锁,紧紧箍在身上,勒得我喘不过气。对面,高高在上的审判席后面,坐着几位面容肃穆、肩章冰冷的军官。他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不带丝毫感情地落在我身上,审视着,剖析着,仿佛在打量一件证物。
“……被告人陈默,原喀喇昆仑边防哨所列兵,在执行代号‘雪隼’紧急任务中,于暴风雪环境下,严重违反《边防执勤武器使用条例》第九条第三款,在未明确辨识目标性质、未进行有效警告的情况下,擅自开枪射击……”
审判长冰冷平直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精准地敲打在我早已麻木的神经上。那些条文、那些程序、那些冰冷的分析……它们构建起一个逻辑严密、无可辩驳的“事实”框架。
“……经现场勘察、弹道比对、证人证言(王铁柱关于发现疑似狼踪的证词)及技术鉴定(执法记录仪部分音频因极端风雪环境受损,但关键枪击画面清晰)综合判定:被告人陈默因判断严重失误,在极端恶劣环境下将携药前往救援的军医林雪误判为野生动物,导致其被击中要害,当场牺牲……”
“误判”……“野生动物”……
这些冰冷的词汇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心脏。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雪地狱。刺眼的强光手电光束里,那个低伏移动的黑色轮廓……那两点一闪而过的、致命的幽绿……王铁柱惊恐的警告声……还有那在枪响瞬间穿透风雪、清晰得如同丧钟的铃铛声……
“……其行为已构成严重过失致人死亡罪。虽事出有因,环境特殊,但无法改变其行为的违法性和严重后果……”
审判长的声音还在继续,但我已经听不清了。林峰坐在旁听席的第一排,他穿着笔挺的军装常服,肩上的校官肩章闪着冷硬的光。他坐得笔直,像一尊冰冷的雕像,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燃烧着永不熄灭的、刻骨的恨意和悲痛。那目光,比法庭上任何判决都更让我窒息。
“……现依法判决如下:剥夺被告人陈默军衔及所有荣誉,开除军籍,立即生效……”
剥夺军衔……开除军籍……
这几个字终于穿透麻木,清晰地砸进耳膜。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早已碎裂的脊椎上。支撑了我五年、融入了骨血、甚至为此放弃了另一个未来的身份……被彻底剥离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剧痛和巨大空洞的洪流瞬间席卷了我。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了冰冷的被告席栏杆。指尖触到金属的寒意,直透心底。
审判长似乎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我惨白的脸,语气依旧毫无波澜:
“……念其过往表现及任务环境的极端特殊性,免于刑事处罚。予以立即清退。”
免于刑事处罚……清退……
没有牢狱之灾。但这“宽恕”却比任何刑罚都更残忍。它意味着,我连承担罪责、在铁窗里赎罪的资格都没有了。我只是一个被军队彻底扫地出门的、背负着杀害爱人和战友污名的……弃卒。
审判长合上了卷宗,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那声音在死寂的大厅里格外清晰,像给这场荒诞的悲剧盖上了最后的印章。
“带下去。”冰冷的指令。
两名面无表情的卫兵走上前,一左一右站在我身边。没有触碰,但那无形的压力已经宣告了我的处境。我最后看了一眼旁听席上的林峰。他依旧死死地盯着我,嘴唇紧抿成一条刀锋般的直线,腮帮的肌肉在剧烈地抽动。那眼神,像是在无声地宣判:陈默,你活着,就是最大的罪。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扶着栏杆的手。指尖离开冰冷的金属。然后,像一个被剪断了所有提线的木偶,僵硬地、顺从地转过身,在那两名卫兵的“护送”下,一步一步,走向法庭侧后方那扇沉重的小门。
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每一步,都踩碎了一部分过去的自己。
走出那扇隔绝了法庭的小门,是一条光线昏暗、狭长冰冷的走廊。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灰尘和消毒水味。走廊尽头,一扇不起眼的铁门敞开着,门外是灰蒙蒙的天光,和隐约传来的城市喧嚣。
那里,就是“外面”了。一个再也没有军装,没有界碑,也没有她的世界。
连长站在那里,背对着我,面对着那扇通往“外面”的门。他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佝偻,像一座沉默的山。他手里拿着一个半旧的军用行李袋,鼓鼓囊囊的。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那张被高原风雪雕刻得棱角分明、如同岩石般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深刻的疲惫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沉痛。他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那个行李袋递了过来。
袋子很沉。我麻木地接过。
“陈默……”连长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出去以后……”他顿住了,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和一句干涩的叮嘱,“……好好的。”
好好的?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一缩。
我没有回应。只是紧紧地攥着那个粗糙的行李袋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袋子里面,是我五年军旅生涯的所有“遗产”:几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没有肩章领花),几本磨破了边的军事理论书,一个掉了漆的军用水壶,还有……还有那条织了一半的、沾着暗褐色血迹的鲜红围巾。刚才在羁押室,一个负责整理物品的士官面无表情地把它塞进了这个袋子。
连长看着我死寂般的沉默,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他猛地抬起手,似乎想拍一下我的肩膀,那个他过去无数次鼓励新兵、嘉许部下的习惯性动作。但他的手抬到一半,却僵在了半空。最终,那只粗糙、布满老茧的大手,只是无力地垂落下去。
他侧开身,让出了通往那扇门的路。门外的灰白光线斜斜地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条模糊的光带。
我最后看了一眼连长,看了一眼这条昏暗的、充满军队气息的走廊。然后,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那扇敞开的、通往未知和放逐的铁门。
脚步沉重而虚浮。
就在我的左脚即将踏出门槛,踩上外面人行道粗糙水泥地的瞬间——
“站住!”
一个冰冷、强硬、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脚步声自身后靠近,带着一种刻意的、沉重的节奏。是林峰。他停在我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即使不回头,我也能感受到那道如同实质的、燃烧着恨意的目光,死死钉在我的背上。
“陈默。”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刀,清晰地割开空气,钻进我的耳朵,“你以为,脱下这身皮,就能重新做人了?”
他的话语里带着浓重的讥讽和毫不掩饰的鄙夷。
我依旧背对着他,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行李袋粗糙的帆布带子深深勒进掌心。
“你欠我妹妹的命。”林峰的声音逼近了一步,带着彻骨的寒意,几乎贴在我的后颈,“欠我那个未出世外甥的命!”
“未出世的外甥”……这几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我攥着行李袋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粗糙的帆布里。
“我不信什么狗屁意外!”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狂怒,在空寂的走廊里激起回响,“我只知道,是你!是你手里的枪,打死了她!打死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砰!”一声闷响。是林峰的拳头狠狠砸在了走廊冰冷的墙壁上。
“你听着,”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的诅咒意味,“从今往后,你最好祈祷这辈子都别让我再看到你!更别让我知道,你这双沾满我妹妹鲜血的手,再去碰任何一把枪!”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怨毒:
“否则,我林峰发誓,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亲手废了你!让你用你的后半生,在地狱里慢慢偿还!”
最后一个字落下,走廊里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如同受伤的野兽。
冰冷的恨意如同实质的寒流,从我背后汹涌袭来,几乎要将我冻结在原地。
几秒钟的死寂。
我没有回头。一个字也没有说。
只是更紧地攥住了那个沉甸甸的行李袋。帆布粗糙的纹理摩擦着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近乎自虐的痛感。
然后,我抬起右脚,一步踏出。
鞋底踩在门外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摩擦声。
门内,是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过去,是橄榄绿的残骸,是鲜血凝固的誓言,是永不消逝的恨意。
门外,是灰蒙蒙的、无边无际的天空,是喧嚣而陌生的城市街道,是看不到尽头的、背负着血债和诅咒的放逐之路。
寒风卷着城市的尘埃和尾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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