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师

　　与那和尚一番莫名其妙的对话后，萧骁只感到一阵恍惚，仿佛站着做了一场梦。只有秋风拂来时肩头丝丝凉意提醒他，几分钟前曾急急地下过一场雨，又急急停住。
　　其实从被证明是前朝余孽开始，萧骁就像在做一场荒诞无稽的梦。自己是母妃背叛父皇生下的罪种，十六年的亲兄弟忽然成了敌人，父皇成了杀父仇人，每个人眼里都容不下他，却又不将他杀死。他的世界缩小到只剩一方囚牢，又在连年天灾后被人记起这所谓的皇室身份，强迫他替当朝皇帝放血九碗献祭那可笑的神灵。
　　他想笑，他想逃。
　　他之前从未出过宫，如今逃出来才发现，世上的人有那么多种活法。
　　他住酒楼，逛集市，迎着人群走。有时路过一座桥，伸头往河里看，会莫名其妙地对自己笑。
　　之前他最想得到父皇母妃的关注，如今觉得钱才是他最想要的东西。
　　没了钱，谁也活不了。

　　萧骁恍惚一阵，视野再聚焦时惊觉那白衣和尚已消失不见，第一反应是想起还没问人家的名字。
　　他的面孔那样熟悉，他们之间的对话水到渠成，明明第一次见面，谁也不觉得突兀和冒昧。
　　这本身就很奇怪。

　　……算了，吃饭要紧。

　　萧骁走进那家典当铺，几分钟后掂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走了出来，明显比刚刚那和尚的要鼓上好几倍。
　　他是天生的乐天派，仿佛一部分感觉神经被挑断一样迟钝，不愿纠结也不愿计较，像个实心的软木球，从一地钢针上滚过，只是皮肉擦伤。

　　千里之外，皇宫，太子府。
　　威严气派的府邸雕栏画栋，侍女护卫进出无声，奇花异草遍地，奇人异士满堂。
　　太子一席浅黄色衣袍，与几个皇子对坐，“诸位皇弟近况如何？”
　　二皇子身着素衣，面色发青，病殃殃地行礼：“承蒙皇兄关照，二弟近来身体好些了。”
　　三皇子体格雄壮，剑眉压眼，言简意赅：“一切如常。”
　　四皇子衣着乍一看素简，仔细看去却能发现纯色衣料下暗金花纹十分繁复，腰间挂了一只香囊，仪态颇佳地拱手：“四弟也一切都好。”
　　“甚好。”太子笑笑。
　　几人就这般兄友弟恭着完成了每旬一次的私宴。

　　“四弟，你懂花，留下来来看看我新收的这批秋海棠。”宴席最后，太子和善地笑着说。
　　四皇子恭敬应下。

　　待众人各散，太子领着四皇子去了后院的花房。
　　花房门口，太子妃正在和小皇孙玩耍。太子宽厚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小皇孙的头，温柔地说：“和你母妃去前厅吃茶点吧。”
　　太子妃行礼后带着小孩离开。

　　花房湿热闭闷，太子挽起袖子搬出来一盆鲜艳的海棠，四皇子连忙上前帮忙。
　　太子低着头，手上抚着海棠花顶端新长出的最娇嫩的叶子，闲聊一般语气松快道：“人是你放走的？”
　　四皇子动作一顿。
　　他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凝固在原地。
　　“没事。”太子宽慰地拍拍他的肩，“你做的很对。”
　　四皇子紧绷的背膀略微放松些许，继续侍弄那几盆海棠花。
　　太子接着说：“但我不喜欢。”
　　四皇子猛地抬头看他。
　　太子随和地笑笑，“四弟莫急。”他拿帕巾细细擦了一圈花盆外沾着的湿泥，才悠悠开口，“放心吧，父皇不想他死。我只是请人提点一下，将他扶到正道上来。免得我们的五弟涉世不深，在外面误入歧途。”
　　四皇子面色发白。默默忍了几息，他勉强舒展出一个笑容，“太子哥哥对小五关照有加，是他的荣幸。”
　　“嗯。”太子看着几盆经四弟手被修剪得亭亭玉立的海棠花，突然展颜，“四弟实在妙手！今天让你操劳了些，便让芜菁陪你回府歇歇吧。”
　　旁边一个身形挺拔瘦削的少年闻言走了出来，看着不过十六七岁，有些拘谨地站到四皇子身边，低头行礼：“见过四皇子，小人名叫芜菁。”
　　……他的面相与萧骁竟有六分相似。
　　四皇子脸上血色瞬间褪去。
　　太子依然笑着：“怎么，难道不合四弟眼缘？”
　　四皇子：“……多谢太子。”
　　“……太子若还有花苗，尽管吩咐四弟来处理。”

　　芜菁随四皇子上了马车。
　　路上四皇子一语不发，脸色沉得可怕。
　　回府之后正准备停在正门前，四皇子摆摆手示意随从：“走侧门。”
　　车在侧门停好后，四皇子掀开帘就走。
　　芜菁步子都不敢迈大，谨慎地踩着四皇子的脚印跟在他身后。
　　回到卧房，四皇子把门一关，低头就把芜菁按在了门板上，凑近他去看那张脸。
　　芜菁脸色泛了红，乖乖的也不躲，任由四皇子盯着打量。
　　过了一会，四皇子突然下命令：“笑。”
　　芜菁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扯出一抹笑。
　　四皇子烦躁地皱眉：“不是这样。”
　　他又看了几秒眼前人的脸，神经质一般反反复复地说：“你应该笑。不是这样。你应该高兴，没心没肺地笑。”
　　他突然暴躁：“你算什么东西！！”
　　芜菁吓得脸色发白，再也笑不出来。
　　四皇子暴戾地推开他：“滚！！！”

　　他把人拍出了门，回过身靠在门板上，闭眼听着自己凌乱的喘息声。
　　房间比起卧房更像书房，莫名冷清。在最南边的墙角处，放了几坛密封严实的青梅酿。

　　穷过一段时间的人突然拿到一大笔钱，其实是会手足无措，不敢花出去的。然而萧骁完全没这个顾虑，他去酒楼吃了顿辣羹蟹、千里羊配花雕酒，然后转头回了之前歇脚的那家裁衣店。顺手给门口小男乞丐的碗里掷了颗碎银子，又往他怀里丢了个刚买的白馒头。
　　小乞丐一边往嘴里塞馒头，一边惊呆：“哥哥，你去抢劫了？”
　　萧骁严肃道：“没有，抢别人的东西是不对的。”
　　小乞丐擦了擦那颗银子，把“下次带上我”几个字和着馒头一起咽了下去。
　　萧骁潦草地揉了揉小乞丐的脑袋：“好弟弟，天不早了，快回去讨赏吧。”
　　萧骁订了两套衣服，再出门时小乞丐已经不见踪影。
　　此时金乌西沉，远处炊烟升起，农人扛着锄头回家，街上回荡着妇人呼唤孩童的嗓音。
　　萧骁想，既然逃出来了，前尘种种皆已断净，他就要拥有完全全全的自由，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了。
　　太好了。终于可以种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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