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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诗
盛时扬,盛时扬。
在我慢慢开始了解他以后,有关他的事情自然就变得很多。作为从外地来的插班生,盛时扬会自然而然受到同班同学的好奇。作为好学生的典范,盛时扬的名字出现在每次放榜时的表扬榜上。作为我越来越亲近的好朋友,我每天在校门口等盛时扬和我一起回家。他爸爸妈妈经常出差,有时需要签字的事情,那时候我们都还没有学会作假,就统一拿到我妈妈那里签名。这时候我就会毫不例外地成为与他对比的对象。他每次面对这种调笑的比较,都显得很无所适从。
“对不起啊。”有一次他找我妈妈签完名以后,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脸上是相当不自在的神色,“你……对不起。我不是想这样的。你不要生气,我下次不过来了。”
“生什么气?”我叼着晒干了的红薯干,含含糊糊地递给他一块,“你吃。”
他顺手接过来,和我一起在院子里站着,安静地啃红薯干,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我每次来,你妈妈总是会拿我们两个作比较。我……我很抱歉。”
“……噢。”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心底里一点点隐秘的介怀忽然就被奇异地抚平了,“哎,别想啦,这又不怪你。”
他偏头看了看我的神色,当下没说什么。不知道他再来的时候跟我妈妈说了什么。总之我妈妈再也没有说过他和我比之类的话。我意识到这一个变化,抬头看他。他站在我妈妈身边,察觉到我的视线,就朝我眨了眨眼睛。
“时扬真的很懂事。”
那天我妈妈没头没尾地感慨道,又用一种我说不清的眼神看着我。这种眼神和盛时扬来的第一天、爸爸妈妈互相对视时的眼神很像。也许是遗憾,也许是一种隐秘的期许。
“城市里来的孩子嘛。”
我主动说,打破了家里忽然沉默下来的气氛,“自然是不一样。”
也许我该向盛时扬道歉。很多次出于自我辩解,亦或是一点浅浅的自卑,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地遵守我们之间的承诺,而是在心底用“城市”这个名词将我们之间划得泾渭分明。
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天星空下他展示出来的孤独的不完美,都好像在他的身上被有意地藏起来了。就算我们都主动地不说,他也仍然是那个最优秀的“别人家的孩子”。他懂礼貌、会说话、肯用功,成绩优异自然不用说,生活上也井井有条。和他相处久了我慢慢发现,和有关他的传闻里说的一样,他的父母的确很忙,在家的时间很少。有了这个前提,他自然而然就成为了优秀独立的范本——
“又出差了?”盛时扬又一次敲响我家的门,拜托我妈妈帮他在考好的试卷上签字的时候,我妈妈问,“怪不得这一周都没看见他们出来买菜……那你晚饭怎么吃呢?”
“啊?”盛时扬被问得一怔,随即很快地笑了笑,“我——我自己多少会做一点吃的,冰箱里还有馒头,什么的。”
“总这么吃怎么行呀。”我妈妈摸了摸他的头,“刚刚接他爸爸的电话,说今天半夜还有工作,回不来吃饭,你今晚在阿姨家吃饭好不好?”
我在自己房间里写作业,听到盛时扬来就留了一只耳朵,听到这句话就从房间里跳出来:“盛时扬!我妈妈做饭很好吃的!”
“不用了阿姨!”他好像有点无所适从,下意识地摇头拒绝,“真不用阿姨,我在家里做好菜才来的,就不打扰你们了。”
“这样啊。”我妈妈看着他,意外地没有再开口留他,“时扬真是好孩子,那阿姨不留你了,平时在家里一个人开火用气要小心些知不知道?如果哪天自己来不及,跟阿姨说一声就好,一双筷子的事,别在意。”
“好,谢谢阿姨。”他说,“那阿姨我先回去了。”
我跑出来送他出门,等他走远了,才回来接我妈妈递给我的碗筷:“妈妈你怎么不留他。”
“他都那么说了,妈妈还有什么理由留他呀。”我妈妈笑了笑,“时扬这个孩子,有时我总觉得他太安静。平时一点要求也不提,跟妈妈认识这么久了说话还是这么客气。他爸爸妈妈再忙,也应该多陪陪他的。”
“为什么?”我叼着筷子含含糊糊地讲话,被妈妈用筷子头敲了手背。
“你想想,”我妈妈看着我,“就像妈妈一样,在外面上班完回来,一天已经很累了,想想家里还有一个可爱的你,还能和你爸爸说说今天发生的好的或者不好的事,就感觉心里又有很多安慰。”
她给我夹了点菜:“妈妈已经是大人了,都还是觉得这样的生活很珍贵,何况时扬一个孩子呢?如果他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伤心的事,回家的时候发现灯也关着,爸爸妈妈也都不在家,晚饭也只好自己做,会感觉多寂寞呀。”
“会很孤单。”我说,忽然想起他那天在坡顶回望我那一眼时眼睛里我看不懂的闪烁,又想起他刚刚回绝我们的话,“妈妈,那会不会其实他还没来得及做饭?要不要我去叫他——”
“这样不好,小溪。”我妈妈打断了我,“有没有做好晚饭,妈妈怎么能对他刨根问底呢?他说做好了,那就是做好了。就算你明知这可能是借口,但是再去质疑什么,就很容易伤害到别人。”
“……哦。”
我闷着头扒了两口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就不高兴。
“妈妈知道你是好意。”妈妈摸了摸我的头发,“像今天妈妈跟你说的东西,你都不能跟时扬说,知不知道?你可以多陪陪他,和他一起玩,但是不能随便问可能伤害到别人的东西。”
“我知道。”我说,“我很喜欢他的。”
“妈妈知道。”我妈妈笑起来,“吃饭。我们小溪过几个月要14岁了,已经要长大了。”
睡觉之前我总是想着妈妈的那一句“要长大了”和有关盛时扬“多陪陪他”“和他一起玩”的许可。因此我做下了一个决定,一个让我自己都觉得轻率却满意的决定——
“盛时扬!”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带着家门口买的早饭,强行地敲开了他家的房门,“一起去上学吗?”
他还穿着白色的睡衣,头发乱糟糟地、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早饭吃了吗?”我紧了紧书包的带子,兴冲冲地问他,“没吃我买了。吃我的吧!”
“你怎么了?你吃错什么药了?”他伸手把我拽进了他家里,眼睛里的震惊一点点被忍俊不禁的神采替代,像清晨的太阳那样一点点亮起来,“才刚七点,你干嘛啊?”
我故意渴望地盯着他,一句话也不说。他一手抓着我,笑得说不出话:“小溪,小溪……”
笑就笑吧。我也跟着笑起来,心里想,我不要你觉得寂寞。只要能看见你笑起来,我每天早上来逗你开心我都愿意。
后来我开始观察他。我发现哪怕是一条没有车没有行人的大路,他仍然喜欢沿着路上那条已经划定的、微微高出地面的白线行走。如果我走在他的一侧,他也习惯性走靠墙的那一边。于是我渐渐明白,在小小的盛时扬的童年里,他长久的寂寞是半强迫的。因此我能做的不多,只是陪他在树叶落下的阴影里,出着神慢慢地走过被阳光洒满的每一条路。
早饭那天盛时扬中午实在困得受不了,隔着教学楼把我抓过来,找了个空教室强迫我也跟着他一起休息。
他睡着了。我托着脸,看日头的角度一点点西斜,头重重点下去,迷迷糊糊再抬起来,书桌上的课本写着初二两个字,我坐在教室里听着我13岁刚上初一时就讨厌的数学课。黑板上粉笔字唰唰地写着比课本上更复杂的解题过程,落下的白色细屑一点点累积,值日生黑板擦敲两下,日光下就全是它们飘舞的痕迹。
这年我14岁,把语文课本当课外书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读懂了顾城的那一句诗: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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