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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与现实
卡车和轮椅组成的奇异队伍,终于在一个废弃的货运中转站停了下来。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金属棚架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投下扭曲的阴影,空旷的水泥地上散落着破损的集装箱和废弃的机械零件,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机油凝固后的刺鼻气味。风穿过空旷的场地,发出呜呜的悲鸣。
雷震率先跳下车,警惕地环顾四周,像一头巡视领地的猛兽。沈峄坐在轮椅上,微微抬手,似乎示意要在这里等待什么,或者进行“卸货”。闻微松开推把手,手臂因长时间的用力而微微发麻。她站在轮椅侧后方,目光扫过那些盖着厚重油布的车厢,心中的疑问再次翻涌。
就在这时,几道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中转站入口的阴影处。
是任务者回收小组!还有……云星婳!
她依旧穿着那身干练的深蓝色制服,身形笔挺如标枪,站在灰败的背景中显得格外突兀而冰冷。她的目光穿透空旷的场地,如同两束精准的激光,瞬间锁定了闻微。
没有寒暄,没有解释。云星婳抬起手腕,一个微小的扩音装置发出清晰、冰冷、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法官的宣判,直接刺入闻微的耳膜:
“闻微!任务状态变更!目标C-73至C-75已确认安全,现实生命体征稳定!立即终止当前行为!强制登出程序启动!倒计时30秒!”
冰冷的倒计时数字瞬间在闻微视野边缘亮起,无情地跳动:30…29…28…
闻微的心脏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轮椅的推把手,仿佛那是唯一的锚点:“等等!我…” 她想说任务还没结束,她想问沈峄怎么办,她想说不能就这样把他丢在这个冰冷的世界!
沈峄的身体在听到云星婳声音的瞬间猛地一震!他第一次如此明显地、带着一种近乎惊愕的力度,转过头来!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此刻不再是沉寂的深渊,里面翻涌着闻微从未见过的、复杂而剧烈的情绪——难以置信?愤怒?还有……一种即将被强行剥离的、冰冷的、仿佛连接被斩断的巨大失落?他的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喉结急促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操!”雷震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他瞬间拔枪,黑洞洞的枪口带着暴戾的杀意,直指云星婳的方向!“想抢人?!”
倒计时冷酷地推进:15…14…13…
闻微的目光死死锁住沈峄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浪潮几乎要将她淹没。不!不能就这样结束! 她在心中无声地呐喊,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仿佛想抓住什么。
沈峄那只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猛地抬起,向前伸出!那只骨节分明、苍白而有力的手,五指张开,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想要抓住眼前虚空的姿态,伸向闻微的方向!
…3…2…1…
强烈的抽离感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了闻微的灵魂!视野瞬间被刺目的、纯粹的白光彻底吞噬!沈峄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他伸出的、仿佛要抓住她的手,雷震暴怒的枪口,破败中转站的景象……所有的一切都在白光中扭曲、溶解、消失!
最后残留的意识碎片里,只有那双眼睛——写满了她无法解读的沉重信息,以及那只伸向她的、定格在虚空中的手。
“呃——!”
闻微猛地从金属椅上弹起,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剧烈地喘息着。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冰凉的防护服内衬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得她眼前发黑。虚拟世界的一切——泥泞的触感、沈峄身体的重量和温度、暴雨的冰冷、姜茶的暖意、他最后伸出的手——如同汹涌的潮水,在她脑中激烈地冲撞、回响,真实得让她指尖发麻。
冰冷的“归墟”大厅登出区的白光,取代了虚拟世界的铅灰。消毒水和臭氧的混合气味刺入鼻腔,提醒着她残酷的回归。
云星婳和林远就站在她面前。
云星婳依旧是那副冰雕般的姿态,眼神锐利如初。林远的脸上则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还有一丝完成任务后的如释重负。
“他…他们?”闻微喘息未定,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急切地看向林远,“那些孩子呢?现实里…怎么样了?” 她需要抓住一点确定的东西,一点证明她的行动并非徒劳的东西。
林远立刻露出温和而真诚的笑容:“孩子们很好!闻微,你做得太棒了!虚拟干预成功了!就在事件时间点之后,现实中仁济医院那边传来消息,三个孩子的生命体征奇迹般地稳定下来了!医生说,他们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阶段!这全是你的功劳!” 他的声音充满了欣慰和赞许。
孩子们安全了。这个消息像一股暖流,暂时驱散了部分寒意。闻微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了一点。这是她执行任务的初衷,是好的结果。
但云星婳冰冷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斩断了那丝暖意:“跟我来。” 不容置疑的语气。
林远担忧地看了闻微一眼,欲言又止。闻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跟上了云星婳的步伐。再次踏入“星图之间”,旋转的星云此刻却显得冰冷而遥远,如同巨大的、漠然的监视之眼。
办公室内,云星婳没有让她坐下。她直接调出悬浮的界面,复杂的数据流瀑布般倾泻而下。
“你的任务报告我看过了。”云星婳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现在,你需要知道‘泥泞道’任务的全部真相。这关系到你后续的任务评估,也关系到你自身的安全认知。”
闻微的心再次提了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首先,纠正你,或者说,纠正所有任务者可能存在的一个根本性认知错误。”云星婳的指尖划过一道冰冷的光束,指向屏幕上三个孩子的实时医疗数据流,旁边同步播放着闻微在虚拟世界救援的片段回放。
“‘虚实之境’构建的虚拟世界,并非一个可以随意重启的游戏场。它是基于现实世界关键事件节点,利用量子纠缠和深层意识扫描技术,构建的‘高维数据镜像’。你在里面‘拯救’的,不是数据NPC,是现实中濒危意识在数据层面的精确映射!你的成功干预,实质是通过在数据镜像中改变他们的‘命运轨迹’,同步影响了现实世界中他们意识在生死边缘的‘量子态坍缩方向’,为现实世界的医疗抢救争取到了一个极其宝贵的‘可能性窗口’!” 她的指尖重重敲在屏幕上那三条趋于平稳的生命体征线上,“所以,虚拟世界中的‘死亡’对他们而言,绝不仅仅是强制弹出,而是现实中抢救窗口的彻底关闭,是意识崩溃导致的真实死亡!”
闻微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不是NPC?是真实的意识映射?虚拟死亡等于现实死亡?!
“其次,”云星婳没有给她消化的时间,界面切换,两个深紫色的、带着骷髅标识的光点被放大,旁边关联着复杂的、不断跳动的脑电波图谱和生理指标数据流。“任务者害怕‘瘸狼’和‘雷拳’,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在虚拟世界映射出的攻击性和危险性。核心在于,他们是‘强关联现实印记体’!” 她的声音变得更加冰冷锐利:
“他们的虚拟形象,是基于现实中两个真实存在的、与那起‘泥泞道’车祸事件存在千丝万缕联系——可能是幕后策划者、关键目击者,或是意外卷入导致自身重伤的关联者——的昏迷者或植物人的强烈脑电波/意识残响构建的!他们在虚拟世界受到的伤害,尤其是‘死亡’,会直接冲击现实中本已脆弱不堪、仅靠维生系统维持的意识体,导致其量子态彻底失稳、加速崩溃!甚至可能因为精神层面的强同步反噬,对任务者自身造成严重的、不可逆的精神创伤!这就是‘不可逆’的真正含义!”
屏幕上,关联着“瘸狼”代号的脑电波图谱剧烈地波动着,旁边显示着一条冰冷的文字状态:“持续性植物状态(PVS),预后极差”。
“最后,”云星婳的目光如同冰锥,直直刺入闻微的眼底,“‘瘸狼’,现实中名叫沈峄。根据我们掌握的有限信息:在车祸发生前三个月,他遭遇了一场极其严重的、针对性极强的袭击。结果:脊柱神经L1-L3节段严重受损,导致下肢永久性瘫痪…以及重度弥漫性轴索损伤,伴随广泛脑挫裂伤。至今昏迷不醒,对外界刺激无反应,仅存基础脑干反射。”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指责:
“车祸发生时,他所在组织的车辆恰好在附近区域活动,因此被卷入了后续的调查漩涡。他的意识残响在虚拟世界的‘泥泞道’事件镜像中被高度激活,映射出了你看到的‘头目’形象…而你,” 云星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你不仅主动接触了他!还跟他同行了那么久!甚至发生了肢体接触!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对于他脆弱的意识体,任何剧烈的情绪波动或虚拟伤害,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对于你自己,这种深度接触带来的精神同步风险同样无法估量!”
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闻微的心口!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体。世界在眼前天旋地转!
他不是数据!他是真实存在的!
沈峄…昏迷…瘫痪…植物人…
虚拟世界中的一幕幕疯狂地、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闪现:
他冰冷的眼神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轮椅倾斜时,他身体的重量和温度透过衣物传来的触感…
暴雨陋店里,他穿着自己那件不合身的速干衣,低头喝着姜茶的侧影…
漫长推轮中,他沉默而挺直的背影…
最后时刻,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和那只伸向她的、想要抓住什么的手…
所有那些微妙的悸动、莫名的怜惜、荒谬的归属感、强烈的保护欲……此刻都被染上了沉重而真实的、近乎残酷的色彩!那不再仅仅是虚拟世界的一段冒险,那是她与一个被困在无边黑暗深渊中的、真实灵魂的短暂交集!
所以,我推的轮椅,是现实中他无法摆脱的、冰冷的桎梏?
我感受到的温度和心跳,来自一个沉睡在病床上、靠着机器维持生命的躯体?
我给予的关怀,他是否能感知到?还是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我最后的不告而别,对他那脆弱的意识而言,是又一次沉重的打击吗?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锥心刺骨的怜惜与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徐风的身影,那些五年前的温暖与伤痛,在这一刻彻底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取而代之的,是沈峄在病床上苍白、无知无觉的脸,和他最后伸向她的那只手。
“你需要接受全面的心理评估和疏导。”云星婳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像是下达指令。
“不。”闻微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我没事。我需要……一个人待着。”
她拒绝了林远关切的陪同,拒绝了组织安排的心理医生。她需要绝对的独处。
组织安排的单身公寓位于城市高层,视野开阔。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如星河却冰冷疏离的城市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构成一幅繁华而永恒的画卷,却与室内的闻微毫无关联。
房间内部是极简风格:白色的墙壁,灰色的地板,冰冷的金属家具,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简洁得如同酒店的样板间,毫无生气,也毫无个人痕迹。空气里弥漫着新家具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冰冷而空旷。
闻微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将自己抛在冰冷的沙发上。窗外璀璨的灯火在她空洞的瞳孔里投下破碎的光影。
一个月。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她像一个生活在孤岛上的囚徒。云星婳发来的任务报告和林远偶尔的慰问通讯,都无法驱散她心头的寒意和那个挥之不去的身影——虚拟世界中沈峄苍白的侧脸,现实中病床上昏迷不醒的躯体,两者在她的意识中不断重叠、撕扯。
她利用自己的权限,近乎偏执地查阅了所有能接触到的关于“瘸狼”沈峄的信息。结果令人绝望:
只有冰冷的代号。
伤情状态:“持续性植物状态(PVS),预后极差”。
与“泥泞道”车祸事件的关联描述:“疑涉黑,调查中,信息受限”。像一块被浓雾笼罩的礁石,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
关于他本人,他的过去,他为何会遭遇袭击……一无所知。现实中的他,像一个被封存在冰棺里的谜,一个沉默的、被世界遗忘的符号。
她反复地回想,像强迫症患者一样,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虚拟世界中的每一个细节:
沈峄沉默时,眉宇间那抹不易察觉的倦怠,是数据模拟,还是他残存意识真实的疲惫?
轮椅颠簸时,他身体瞬间的紧绷,是程序设定,还是对现实中痛苦的无意识映射?
暴雨中他苍白的脸和低哑的“谢谢”,是预设的交互,还是意识深处一丝微弱的涟漪?
最后,他伸出的那只手……那里面蕴含的复杂情绪,是程序生成的假象,还是他挣扎着想要传达什么?
如果虚拟世界能影响现实……那我的靠近,对他而言,是又一次危险的冲击波……还是……无边黑暗中,他唯一能感知到的一缕微光?
巨大的孤独感和对那个“真实幻影”的、无法割舍的牵挂,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她的灵魂。她开始质疑,“虚实之境”的技术,究竟是拯救濒危意识的诺亚方舟,还是制造了更残忍的、连接生与死的炼狱?真实与虚幻的界限,在她心中轰然崩塌,只剩下无尽的迷茫和沉重如山的思念。她被困在了这座用现实钢筋水泥和虚拟记忆碎片筑成的孤岛之上。。每一次手臂的发力,每一次车轮碾过路面的震动,每一次控制平衡的微调……都无比清晰地传递到她的感官,形成一种近乎冥想的状态。
她开始敏锐地感知到沈峄的状态。他似乎比之前放松了一些。或许是那杯姜茶和干燥衣服的作用,或许仅仅是因为习惯了她的存在和推动的节奏。有时,在相对平坦的路段,他紧绷的肩颈会微微松弛下来。有时,他会抬手,用手指轻轻按压太阳穴,似乎在与某种隐痛对抗。每当这时,闻微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让颠簸更轻缓一些,动作自然而流畅,仿佛一种无声的默契。
在这漫长的、无声的推轮中,一种超越最初怜悯和好奇的情感,如同地底的暗流,悄然汇聚,在她心中扎下了根。是牵挂。是想要了解他一切的渴望。是看到他细微放松时,心头掠过的那一丝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是看到他揉捏眉心时,指尖想要抬起为他按揉的冲动。
如果这一切只是虚拟的数据投影,如果沈峄只是现实中一个昏迷植物人的意识残响……那此刻她心中这份沉甸甸的、真实得让她心头发烫的情感,又是什么?
虚拟世界中的靠近,对他现实中那脆弱的意识体而言,究竟是又一次危险的冲击……还是……在无边黑暗里,投下的一缕微光?
这个念头第一次带着强烈的不安和更深沉的悸动,清晰地闪过闻微的脑海。她推着轮椅的手,微微收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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