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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课与睡眠
计算机课的下课铃响起。
陈瑞安几乎是立刻合上了自己膝上的笔电,动作快得像怕被谁窥见屏幕上的秘密。她迅速将它塞回背包,同时关掉了面前那台学校电脑的显示器。
她重新戴上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隔绝了教室里尚未完全散去的喧嚣和那些有意无意扫过来的目光。
拎起背包甩上肩膀,熟悉的重量让她找回了一点掌控感。
“陈瑞安?”张弛的声音带着笑意在讲台那边响起,不大,但清晰地穿过正在离开的学生们。
陈瑞安身体一僵,脚步顿住,但没有立刻回头。她心里警铃大作——被注意到了?是因为那快得离谱的作业?还是因为……膝盖上的笔电?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过身,帽檐下的眼睛带着惯有的戒备看向讲台。
张弛正笑眯眯地收拾着他的旧ThinkPad,见她停下,笑容更深了些:“代码写得挺利索啊,思路也清晰。以前玩过?”
陈瑞安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但戒备未消。她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多一个字都不想给。
“不错,底子好。”张弛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冷淡,反而显得更感兴趣了,“以后要是觉得课堂作业没劲,可以来找我聊聊别的。咱们这儿资源还行,说不定有你能折腾的东西。”
他指了指教室后面角落里的一个服务器机柜,“那玩意儿,权限够的话,也能给你玩玩。”
这邀请带着点技术宅特有的诱惑力,但陈瑞安此刻只想逃离人群。她再次含糊地应了一声,这次连“嗯”都省了,只是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然后立刻转身,汇入了离开教室的人流。
走廊里的声浪再次扑面而来。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课表提醒:11:15 - 12:00, Chinese Language & Literature, Room D204.
语文课。陈瑞安在心里啧了一声。她对需要大量背诵、解读、情感抒发的学科天然缺乏耐心,实在是想不明白一句话怎么能理解出这么多重意味。
D204教室位于教学楼D翼,相对老旧一些。推开教室门,一股陈旧的书籍纸张混合着粉笔灰的味道扑面而来,与计算机教室的塑料和电子元件气味截然不同。教室不大,桌椅是传统的排排坐,深褐色的木质桌面带着岁月的划痕。
讲台后站着一位看起来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女老师。她穿着熨帖的米色针织衫,气质温和,正低头整理着讲台上的教案。
她身上有种沉淀下来的书卷气,与周远山的冰冷和张弛的跳脱都不同。她是语文老师,姓苏。
陈瑞安扫了一眼教室。大部分座位已经被占据,前排尤其满当。她的目光迅速锁定在倒数第二排、靠墙的一个位置。虽然不如计算机教室的角落完美,但胜在隐蔽,前面有个身材高大的男生能挡住不少视线。
她快步走过去坐下,动作尽量轻,但还是引来前排几个同学好奇的回眸。她只当没看见,把背包塞进桌肚,拿出语文课本——一本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的《中国语文》。
苏老师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环视教室,声音温和但清晰:“同学们好,新学期开始了,我是你们的语文老师,苏文清。希望接下来的一年,我们能一起在文学的海洋里畅游,感受文字的力量与美。”
开场白很传统,带着语文老师特有的文雅。她开始点名,声音不疾不徐,每个名字都念得清晰认真。点到陈瑞安时,苏老师特意停顿了一下,目光透过镜片温和地落在她身上:“陈瑞安同学?欢迎你加入我们橡树岭。”
陈瑞安低低地应了声“到”,心里却有点不自在。这种温和的关注,虽然和周远山的冰冷审视不同,但同样让她感到暴露在外的压力。
点名结束,苏老师没有立刻开始讲课,而是转身面向黑板:“开学第一课,我们暂且不翻课本。老师想请同学们先思考一个问题,并简单地写下来。”她从黑板前退开,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
“你最近一次感受到强烈的‘孤独感’是在什么情境下?请尝试用具体的意象(景物、声音、物品等)来描绘你当时的心境。”
教室里响起一片轻微的骚动和议论声。这种偏向情感和个人体验的问题,对许多高中生来说既新鲜又有点无所适从。
“给大家十五分钟时间思考并书写,不用太长,几句话勾勒出画面即可。”苏老师微笑着说,“文学源于生活,也源于我们内心的真实感受。不要怕写不好,重要的是真诚。”
陈瑞安看着投影上的问题,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孤独感?
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平静(或者说麻木)的心湖,激起一圈涟漪,随即沉入更深、更黑暗的冰冷水域。
她当然知道孤独感是什么。从父亲骤然离世,母亲逼迫她转学,被迫离开熟悉的一切,像一件不受欢迎的行李被塞进一个冰冷、秩序森严的陌生“堡垒”开始……那种如影随形的疏离感,那种被隔绝在玻璃罩外的窒息感,就是她呼吸的空气。
但要她用具体的意象描绘出来?
她下意识地抗拒。这感觉太私人,太……黏腻。像要把心底最深处、最不愿示人的伤口血淋淋地剖开,还要在上面点缀所谓的“文学美感”。她厌恶这种被迫的自我暴露。
她烦躁地翻开新发的笔记本,崭新的纸张白得刺眼。她拿起笔,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却久久落不下去。
陈瑞安的目光落在窗台上。那里放着一盆绿萝,长势不算太好,叶片边缘有些发黄,在午后有些慵懒的光线下,透着一股无精打采的倦意。窗玻璃上积着薄薄一层灰,模糊了外面操场的景象。
模糊的玻璃……发蔫的绿萝……
这两个意象突兀地撞进脑海。
它们本身毫无关联,却诡异地契合了她此刻的心境——被一层灰尘阻隔的、看不真切的喧嚣世界,以及一个在陌生环境里挣扎求生、却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蔫头耷脑的存在。
她猛地低下头,笔尖带着一股发泄般的力道,在纸上重重划下:
模糊的玻璃外,喧闹是褪色的底片。窗台上,绿萝的叶尖渴水般卷曲着,像我悬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的呼喊。
写完,她像被烫到一样立刻把笔丢开,仿佛那几行字带着灼人的温度。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和暴露感涌上来。她用力合上笔记本,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引来旁边同学短暂的一瞥。
她重新把棒球帽往下压了压,几乎盖住了眼睛,身体也微微蜷缩起来,试图把自己藏得更深。心跳有些快,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被强行撬开内心一角的愤怒和不适。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苏老师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教室里的书写氛围。她并没有要求大家朗读,只是温和地说:“写下来,本身就是一种梳理和面对。大家可以把这张纸夹在笔记本里,留给自己。下面,我们进入正题,翻开课本第一单元……”
苏老师开始讲解第一课,一篇关于经典文学作品选节赏析的课文。她的声音温和舒缓,娓娓道来,如同溪水流淌。
苏老师那过于平和、缺乏起伏的声调,像一层暖洋洋的棉絮,将她紧紧包裹。
感官过载后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上涌。
早晨被迫早起、新环境的冲击、周远山的警告、储物柜的意外、社交的烦扰、计算机课上切换的专注、还有刚才被迫面对内心阴郁角落的消耗……所有的疲惫在这一刻找到了突破口。
她强撑着抬起眼皮,课本上的字迹开始模糊、晃动、跳舞。苏老师的声音变得遥远,像是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只剩下嗡嗡的、毫无意义的音节。
声音越来越远。
她试图用手撑住额头,指尖冰凉。鼻尖萦绕的是陈旧纸张、木头桌椅和粉笔灰混合的味道,这味道此刻竟带着一种诡异的催眠效果。
眼皮越来越重,像挂了铅块。她最后一次努力想集中精神,目光扫过课本上那几行印刷体的诗词,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墨点。
身体的本能最终战胜了意志。她的头,在手臂无力的支撑下,一点点、一点点地滑落下去。最终,侧脸轻轻贴在了微凉的、带着木质纹理的课桌桌面上。
棒球帽的帽檐歪斜地盖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紧抿着、透露出些许倔强和不甘的嘴角,以及几缕垂落下来的、挑染了金色的深棕色碎发。
她的呼吸变得轻浅而均匀,身体彻底放松下来,像一只终于找到避风港的、疲惫不堪的小兽。
世界安静了。
所有的喧嚣、审视、规则、期待、陌生的面孔、冰冷的秩序、被迫的自我暴露……都在这一刻被短暂地屏蔽在意识之外。
只有桌面的凉意透过薄薄的卫衣袖子,带来一丝真实而安稳的触感。苏老师温和的讲解声依旧在教室里流淌,像一首舒缓的摇篮曲。
前排的同学还在认真记笔记,后排有人在小声讨论着刚才的写作题,窗外偶尔传来遥远的操场上的哨声。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新来的、帽檐压得极低的转学生,已经悄然坠入了梦乡。
或者说,是她的“盔甲”终于不堪重负,暂时选择了最原始的逃避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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