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
　　纪时泽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身体僵硬。
　　纪书漾蜷缩在他身边，呼吸轻浅，带着未干的湿气，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着他睡衣的前襟，力道时紧时松，仿佛在睡梦中也在确认他的存在。
　　纪时泽一动不敢动。
　　少年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布料传递过来，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慌的重量。
　　这重量压在他的胸口，比太平间里那种冰冷的死寂更让他喘不过气。
　　他闭上眼，所有画面和声音在黑暗里疯狂翻涌，将他拖入更深的泥沼。
　　“嗯……”身边的纪书漾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妈……别走……”带着浓重哭腔的梦呓破碎地溢出，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发抖。
　　“书漾？书漾！”纪时泽立刻侧过身，顾不上僵硬，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声音低沉沙哑，“哥在，是梦，别怕。”
　　纪书漾猛地睁开眼，黑暗中瞳孔因恐惧而放大，急促地喘息着。
　　他茫然地看向近在咫尺的纪时泽的脸，几秒钟后，那巨大的惊恐才慢慢褪去。
　　他松开攥紧的手，整个人又往纪时泽身边缩了缩，额头抵在哥哥的肩膀上，冰凉一片。
　　“哥……”他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我又梦见了……好多血……妈在叫我……我抓不住……”
　　“过去了。”纪时泽的声音干涩，拍着他后背的手没有停，动作有些笨拙，其实他最讨厌孩子了，但他不讨厌纪书漾，“都过去了。”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纪书漾沉默了很久，久到纪时泽以为他又睡着了。
　　他才闷闷地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哥，明天……我们做什么？”
　　纪时泽的呼吸一滞。
　　该来的终究要来。
　　“明天……”他顿了顿，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有律师会来。关于……爸和阿姨的……后事，还有……一些手续。”他避开了某些冰冷的词。
　　纪书漾的身体明显又绷紧了。“后事……”他喃喃地重复着，像在咀嚼一个极其苦涩的果子。
　　“葬礼吗？”
　　“……嗯。”纪时泽只能应声。
　　“我不想……我不想看他们被埋进土里……”纪书漾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压抑的哭腔再次涌上来，“那里又冷又黑……”
　　纪时泽感觉自己的心脏又被狠狠攥了一下。
　　他抬起另一只手，覆在纪书漾抓着自己胳膊的手背上，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凛。
　　“书漾，”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这不是我们能选的。这是……送他们最后一程。他们需要安息。我们……也需要。”
　　他们需要安息。我们也需要。
　　纪书漾没再说话，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纪时泽的肩窝，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布料。
　　纪时泽感受着那片湿热，手臂维持着环抱的姿势，任由疲惫和痛楚在黑暗中无声地啃食着他。
　　天快亮时，纪书漾才在极度的疲惫中沉沉睡去，呼吸终于平稳了些。
　　纪时泽轻轻抽出被压得发麻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下床。
　　窗外的天空是铅灰色的，压抑得让人窒息。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惨白的脸和眼底浓重的青黑，用力搓了把脸，试图把那份死气揉掉。
　　死气怎么可能是揉掉的。
　　早餐是冰箱里的面包和牛奶。
　　纪书漾坐在餐桌前，盯着杯子，眼神空洞。
　　纪时泽把面包推到他面前，“吃点东西。”
　　纪书漾机械地拿起一片面包，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味同嚼蜡。
　　牛奶也只喝了两口就放下了。
　　门铃声突兀地响起，尖锐地划破了室内的死寂。
　　纪书漾猛地一抖，惊恐地看向门口，身体下意识地往纪时泽的方向靠。
　　纪时泽站起身，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位是昨天在医院见过的处理事故的交警，另一位是穿着深色西装、提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表情严肃。
　　“纪时泽先生？”西装男人开口，声音公式化，“我是陈明，纪凯先生和纪云女士的代理律师。这位是负责事故后续的张警官。方便进去谈吗？”
　　纪时泽侧身让他们进来。
　　客厅里还残留着昨日的痕迹，沙发上的开衫，地上的杂志碎片。
　　纪书漾立刻站了起来，紧张地看着来人。
　　“坐吧。”纪时泽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示意纪书漾也坐下。
　　他自己则站在沙发旁，沉默着。
　　陈律师和张警官在对面坐下。陈律师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叠文件。
　　“首先，请节哀。”陈律师的语气没有太多温度，“今天来，主要是几件事。第一，事故责任认定书。”他看向张警官。
　　张警官拿出几张纸：“初步认定，大货车司机疲劳驾驶，负主要责任。奥迪车……也就是纪凯先生操作无不当。这是认定书，需要家属确认签字。”
　　他把文件推向纪时泽。
　　纪时泽接过来，目光扫过冰冷的铅字“……当场死亡……重伤送医不治……”。
　　他的手很稳，在签名栏签下自己的名字，笔迹比昨天在太平间时工整了些，却依旧透着沉重。
　　纪书漾坐在旁边，低着头，手指死死抠着沙发边缘。
　　“第二，”陈律师推了推眼镜，“是关于遗产继承和身后事的处理。纪凯先生和纪云女士名下的共同财产主要是这栋房子，以及一些银行存款和基金。根据他们的遗嘱……”他翻出一份文件，“……明确指定由纪时泽先生作为纪书漾先生的监护人，直至其成年。所有财产，在扣除丧葬费用、债务等后，由两位继承人共同继承。纪书漾先生成年后，可自由支配其份额。”
　　律师的话语清晰、冰冷，像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合同。
　　纪书漾听到“监护人”三个字时，身体微微震了一下，飞快地抬眼看了一眼纪时泽紧绷的侧脸，随即又低下头。
　　“丧葬费用大概需要多少？”纪时泽直接问出了最现实的问题。
　　他想起昨天太平间工作人员的话——遗体存放只有三天。
　　陈律师报出了一个不小的数字。“墓地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另外，房子按揭还有一部分没还清，这个月的账单……”他又拿出几张纸，“还有医院的抢救费用、太平间的停尸费清单……”
　　一张张单据被摊开在茶几上，覆盖了原本属于这个家的温暖。
　　纪时泽的目光扫过那些天文数字，感觉胸口那块巨石又沉了几分。
　　存款？
　　他记得父亲提过，大部分都投在项目里了。
　　这栋房子的贷款……他之前从未操心过。
　　“哥……”纪书漾的声音带着恐慌，他看着那些数字，脸色比刚才更白，“我们……我们有钱吗？”
　　纪时泽没有立刻回答，他拿起那些账单，手指捏得发白。
　　他看向律师：“陈律师，存款账户的具体余额能查清吗？还有，基金……现在能套现多少？”
　　“我稍后会去银行和证券公司查询冻结资产，需要您授权。”陈律师递过几张授权书，“但根据纪先生之前提过的情况，流动资金可能……非常有限。基金赎回也需要时间，而且现在市场不好，可能有损失。”
　　“损失也得赎。”纪时泽的声音斩钉截铁。他接过授权书，飞快地签下名字。“丧葬费……按最基本的来。墓地……”
　　他说出这些话时，喉咙发紧得厉害。
　　他记得父亲喜欢开阔，继母喜欢安静的花园。
　　但现在，由不得他们了。
　　“哥！”纪书漾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痛苦和不甘，“妈和纪叔叔……他们怎么能……”
　　“书漾！”纪时泽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我们现在只能这样。”
　　他看着弟弟瞬间蓄满泪水的眼睛，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但语气没有丝毫松动，“活着的人，比什么都重要。懂吗？”
　　纪书漾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眼泪无声地滚落。
　　他猛地别过头，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着哭声。
　　陈律师沉默了一下，推过另一份文件：“这是葬礼流程的初步安排，时间定在后天上午。殡仪馆那边需要确认，也需要预付定金。还有，追悼会需要通知哪些亲友？需要家属提供名单。”
　　纪时泽只觉得一阵眩晕。
　　亲友？父亲那边的亲戚本就不多，关系也淡。
　　继母……似乎也没什么走得近的亲人。
　　他拿起笔，在名单栏写下寥寥几个名字，都是昨天在医院或后来打过电话的远亲。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客厅里格外刺耳。
　　“好的。”陈律师收起文件，“我会去帮你们处理殡仪馆和墓地的事。追悼会通知也会按名单发出。另外……”
　　他顿了一下，看向一直沉默的张警官。
　　张警官接口：“事故的赔偿问题，等责任认定最终下来，我们会联系肇事方和保险公司。但这需要时间，可能几个月甚至更久。而且……赔偿款下来前，所有的费用……”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知道了。谢谢。”纪时泽的声音疲惫到了极点。
　　律师和警官又交代了几句后续联系的事宜，终于起身告辞。
　　门关上的瞬间，客厅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和茶几上那一堆冰冷的纸张。
　　纪书漾再也忍不住，趴在沙发上失声痛哭，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昨天早上还在的……还在的啊……”
　　纪时泽没有去安慰他。
　　他站在原地，目光空洞地盯着那堆账单和安排表。
　　巨大的经济压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丧葬费、房贷、纪书漾的学费、生活费……钱在哪里？
　　他只是一个还没毕业、拿着微薄实习补贴的医学生。
　　暂停学业？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他死死压住。
　　不行，这是他唯一的出路了，也是将来养活自己和书漾的希望。
　　他走到沙发边，没有看哭得浑身颤抖的弟弟，而是弯腰，一张张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杂志碎片，动作缓慢而机械。
　　“别捡了！”纪书漾猛地坐起来，脸上泪痕交错，带着一种崩溃的愤怒，一把打掉纪时泽手中的碎片，“捡它干什么！人都没了！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
　　碎片再次散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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