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柳

　　……温热的……液体……
　　……头好疼……
　　等再有意识时，安留就感觉到身体仿佛被丝线操控一般，密密麻麻的痒意好像是从骨髓中溢出来的，要把胸间方寸都吞噬了才罢休。
　　……好疼，好安静。
　　……等等，怎么没有心！
　　眼前一直被迷雾笼罩的画面终于清晰了起来，安留最先看见的是一双纤长白净的手，和一袭白衣。这副身体跪坐在地上，顺着这个视角还能看见地面上诡异不详的图案。
　　安留从未关心过玄学一事，就是往日和家中一同求香拜佛，他也心无虔诚。他没想到这一行为的缘由居然会在今天，以这样的形式呈现给他。
　　安寻之说的没错，他只要切实来看过，就一定能知道真假。
　　这一切，安留无比熟悉。
　　哪怕毫无记忆，深埋在心中的——信物，应该就是安寻之所说的信物了，让他下意识想往熟悉的气息靠近。
　　以及——
　　安留还在仔细感受着消失的心跳声，害怕的情绪还未占据心神，一个突兀出现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哎呀哎呀，看看您如今的处境。沦落于此，还有多少能配得上我们心中的，那位敬爱的——”
　　“神呢？”
　　这个声音把安留吓了一跳，不过他没机会暴露另一个未来的意识存在于此时的安寻之体内的事。他所在的这具身体似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被刚刚说话的人这样羞辱也没有一丝挣扎的欲望。如果不是安留如今正好就在安寻之的体内，他能清晰地意识到安寻之是醒着的，是有意识的。
　　是安寻之不想挣扎。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
　　“我们敬爱着您，奉献出粮食、牲畜，还有无穷无尽的鲜血与虔诚，只为了您能给予我们一分的怜悯。”
　　“可您为什么不愿意呢？”
　　“明明只要装作看不见，给我们留一点从您的指缝漏下的残渣就好，我们自然会奉您为真神。”
　　阴影转到了面前，但安寻之不曾抬头，安留也无法看见对方的面容。
　　听声音的远近，安留觉得对方是弯腰靠近了过来。面对安寻之，这样的距离已经能称得上是亵渎了。
　　不过从对方把安寻之禁锢在此的那一刻开始，这已然是大不敬了。
　　“不过，我们现在也不用祈求您的垂怜了。”
　　“与其把希望放在您的一念上，还不如——”
　　声音骤停，四下重归寂静。
　　安留的心思还在刚刚对方毫不敬畏的话语里，他忽然感觉胸腔一热，喉中同时涌上腥甜。
　　安寻之……这是吐血了？
　　手上、衣物上通通染上了鲜红，安寻之依然一动不动，似乎是这些血色都与他毫无关联。
　　安留看见流淌到地板上的鲜血打湿了那些黯淡的图案，只在瞬间，红光浮现，让这些妖异图案就如活过来了一样，张牙舞爪地扑向安寻之——还有存在于安寻之体内的安留的意识。
　　安留本能地想逃，却被安寻之牢牢按在了原地，只能听着罪魁祸首的大言不惭大逆不道。
　　“柳仙……”
　　“我们只是拿走了您的一些权能，又不是杀了你，相信你一定不会怪罪我们的吧。”
　　“毕竟你可是最爱世人的仙人呢。”
　　一只手，出现在视线内。
　　于是，安留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伸进了安寻之的腹腔，感受着诡异地搅动的恐惧感。
　　安留只觉得想吐。
　　直到那只手扯出了一片柳叶。
　　安留下意识想到，对方最初的目标不会是安寻之的正身——那段完整的柳枝吧。
　　什么“一些权能”，这群人从一开始就要置安寻之于死地！
　　安寻之不可能不知道吧！
　　可是……
　　安寻之始终没有抬头，任由对方正大光明地杀害天道为证的仙。
　　而安留的意识离开了安寻之，来到了那片柳叶上。
　　安留最后看见安寻之白衣尽染，身下是斑驳成型的法阵，腾起的血雾将他包裹……
　　陷入黑暗的前的瞬间，安留恍惚间看到安寻之动了。
　　……安寻之不是在血雾的后面，他是怎么能发现安寻之动没动的啊？
　　可安留就是觉得，安寻之是看见了他。
　　是安寻之抬起头，目光一瞬不瞬地直直与安留对视，其间皆是无情的淡漠。
　　话说，为什么这人会说安寻之“最爱世人”？安寻之的言行看上去都不像是那么有同情心的人啊。
　　安留忽得打了个寒颤。
　　没等他适应黑暗，转瞬他就见到了光明……还有他自己。
　　和安寻之一样的眉眼，安留分明看得出来他自己是要更有人味一点。
　　然后他就被放进了自己的身体中。
　　安留感觉着四肢的暖意，试图动了动手指。
　　“起效这么快？真不愧是能使枯木逢春的仙啊。”
　　安留一时间真以为是对方发自内心的感叹，结果下一秒就被吓得整个人都清醒了。
　　“早知道应该刨下些他的血肉，说不定还能让我们延年益寿呢。”
　　有另一个人的声音：“想那么麻烦干嘛，等把他的仙位攥到了手里，还说延年益寿，我们这不直接与天地同寿了。”
　　“也是，还是谢兄想的周到”
　　“说回来，找到接手的人没？”
　　“你说安家？按照卦象，在百年后才有一次机会能把这东西安插进安家里面，我们还得等上百年，也真够烦的。”
　　“不急，我们就盯着通道，只要天道不降罪下来，我们还能等上一会。”
　　“都听谢兄的。”
　　两道脚步声逐渐远去，安留还睁不开眼，他只能感受着眼皮上的亮度慢慢变弱，直至消失。
　　看来他是被关在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段回忆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安留只觉得呼吸不畅，总以为黑暗中会蹦出什么东西来把他咬一口。
　　他这样想着，意识就突然间被拉回了现实。
　　安寻之依然是看向他的方向，只是这次，他的眼中带着些疑惑。不多，但和初见面、还有记忆中的安寻之比起来，很是明显。
　　安留刚想打趣一下缓解一下氛围，就望进安寻之沉寂的眸子，看见了自己。
　　——正在无声落泪的自己。
　　安留一惊，伸手往脸上摸去，指尖立即触及一片湿润。
　　“我……这是……”
　　“阁下是看见了什么？”
　　安寻之不问还好，一问，安留又开始哭了。
　　安留哭的时候还没有声音，就默默流泪，一点也不带停的。
　　安留边哭，边带着哭腔和安寻之说话。
　　不过最先说的不是安留在过往的记忆中看见的东西，而是别的：
　　“您别喊我阁下了，也别喊我安公子了，我好怕我折寿啊。”
　　“啊？”安寻之也没料到安留居然会说这话，他自己倒也不在意，也就顺着安留的意思：“也行，那我应该怎么称呼？”
　　“阿柳……虽然误打误撞和您的正身一样，但这确实是我从小就被母亲喊的小名。”
　　“好，阿柳。”
　　桌上的那枚柳枝已经被收了回去，相貌相同的一人一仙——虽然是过去的仙，他们相对坐着。
　　安寻之不知那一段的记忆，而安留知晓。因而他就像跨越百年光阴，终于与故人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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