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糖苹果派事件簿

　　暮春的空气里浮动着草木生发的气息，还夹杂着一点塑胶跑道的橡胶味儿，午休时间的校园格外安静。陆临抄近道从体育馆后面的小树林里穿过去，他步子迈得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仿佛永远耗不完的精力，根本没留意前面拐角处有人影。

　　“砰！”

　　一声闷响。陆临只觉得像是撞上了一截带着韧劲儿的竹子，清瘦，却并非一触即溃。他踉跄了一下，对方显然被撞得更狠，整个人向后趔趄，手里抱着的几本书和文件哗啦一声散落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陆临下意识地道歉，声音清亮，带着点没心没肺的歉意。他赶紧弯腰去捡那些书还有文件，手指触碰到一本硬壳精装书脊时，视线不经意地扫过被他撞到的人。

　　那人正微微蹙着眉，一手扶着旁边的树干稳住身形，另一只手按着被撞到的肩膀。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落在他脸上。皮肤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冷白，下颌线条清晰而清瘦，鼻梁很挺，薄薄的唇抿着，眼睫低垂，遮住了大半眸光，只留下一点沉静的余韵。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装裤，身形挺拔却单薄，像一株被风拂过的修竹，透着一股与校园里喧闹格格不入的疏离。

　　陆临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紧接着又像被谁擂了一面鼓，咚咚咚地撞着胸腔。他蹲在地上，手里还捏着那本捡起来的书，封面上印着《认知行为疗法:临床工作指南》。书脊处贴着一张小小的标签，上面打印着工整的楷体字：沈砚知。

　　“同学，你没事吧？”清冽的嗓音响起，像山涧里滑过青石的溪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异常好听。

　　陆临猛地回过神，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没事没事！怪我走路不长眼睛！给，你的书。”他把捡起的几本书和文件一股脑塞回对方怀里，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微凉的手背。

　　沈砚知接过书，礼貌地点点头：“谢谢。”他整理了一下文件的顺序，目光掠过陆临身上，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要离开。

　　“哎，等等！”陆临几乎是脱口而出，一个箭步绕到他前面，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去路。阳光被他挡在身后，在沈砚知身上投下一片阴影。他微微低头，看着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的沈砚知，笑容里掺了点恰到好处的、属于学生的腼腆，“同学你是哪个班的？看着有点眼生啊。刚才撞得挺重的，要不我请你去小卖部喝瓶水？”他语气自然，带着点好奇和自来熟。

　　沈砚知抬眼，目光平静地落在陆临脸上。少年人的轮廓在光影下显得格外英挺，眼睛很亮，像盛满了跳跃的星子，笑容坦率得几乎有些灼人。他摇摇头，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不是学生。我是来给你们开讲座的医生。”

　　“……”

　　陆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愕然，随即被更浓烈的好奇和某种隐秘的兴奋取代。医生？这么年轻？还……长得这么好看？他眼珠转了转，他微微歪头，目光在沈砚知那张过于年轻清俊、却又明显带着成熟气质的脸上逡巡了一圈，又落在他熨帖得一丝不苟的白衬衫和西裤上，最后定格在他胸前那个刚才被撞歪、此刻被他扶正的工作牌上。

　　银色的卡套里，一张小小的证件照，下面是清晰的印刷体：

　　【沈砚知 | 市精神卫生中心 | 主任医师】

　　刚才那股子莽撞劲儿收敛了些，语气里多了点刻意的、讨人喜欢的懊恼：“啊！这样啊！真不好意思沈医生，刚才撞到您了！我叫陆临，高三（一）班的！”他伸出手，笑容灿烂又真诚。

　　沈砚知的目光在他伸出的手上停留了一秒，那是一只属于十八岁少年的手，骨节分明，带着蓬勃的生命力。他没有去握，只是再次微微颔首：“沈砚知。没关系。”说完，便抱着书，绕过陆临，沿着林荫道朝教学楼方向走去。

　　陆临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融入树影斑驳的光线里，直到消失在教学楼的拐角。他抬手，摸了摸刚才撞到对方肩膀的位置，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点微凉的触感，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干净的皂角气息。嘴角，一点一点地弯了起来，像只嗅到了猎物气息的、狡黠而愉悦的狐狸。

　　礼堂穹顶高阔，吊顶的灯管散发着过于明亮的光线，把底下黑压压攒动的人头映照得有些失真。空气里漂浮着青春期特有的躁动气息，细碎的交谈、压抑的笑声，还有后排某个角落突然爆发的低低惊呼，汇成一股嗡嗡的背景音浪，沉闷地拍打着墙壁。

　　沈砚知站在侧幕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讲稿边缘。那些打印出来的墨字，此刻像一排排陌生的符号，隔着薄薄的纸张传递不出任何温度。台下是几百双年轻的眼睛，纯粹、好奇、或许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微微吸了口气，礼堂中央空调强劲的冷风钻进他衬衫的领口，带来一阵清晰的凉意，让他挺直的脊背下意识绷得更紧。

　　“下面有请本次讲座的特邀嘉宾，市精神卫生中心青年专家，沈砚知，沈主任！”主持人清亮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在空旷的礼堂里激起一阵不算特别热烈但足够礼貌的掌声。

　　光线骤然汇聚。沈砚知稳步走向讲台中央，那道追光将他清瘦的身影拉长，投射在身后的幕布上。他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恰到好处的温和疏离。

　　礼堂前排靠走道的位置，陆临单手撑着下颌，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转着一支笔。笔杆在他修长的指间翻飞，划出流畅的银色弧光。他微微歪着头，目光看似落在讲台上那个穿着熨帖白衬衫的身影上，焦点却有些飘忽。

　　聚光灯落在沈砚知身上，那身清冷疏离的气质在专业氛围的加持下，更显得沉静而笃定。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礼堂，清晰、平稳，阐述着青少年常见的心理困扰和应对策略。语速不疾不徐，逻辑严密，偶尔引述一个研究案例，点到即止。他没有刻意调动气氛，甚至显得有些过于平淡，但那份专业和从容本身，就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吸引力。

　　陆临根本没在意讲座内容是什么。他的视线黏在沈砚知握着激光笔的修长手指上，滑过他说话时微微开合的薄唇，最后落在他低垂专注的眉眼间。那专注的神情，像一层透明的冰壳，包裹着某种难以触及的内核。陆临的心像被羽毛轻轻搔刮着，痒得厉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得再靠近一点。

　　讲座结束，礼堂里瞬间嘈杂起来。陆临像条灵活的鱼，逆着散场的人流，飞快地挤到讲台边。可惜沈砚知身边瞬间围了好几个校领导和老师，他根本插不上话。眼看着沈砚知被簇拥着走向后台休息室，陆临懊恼地啧了一声，目光飞快地扫视礼堂出口。等到陆临走出礼堂，却再也不见沈砚知的任何身影。

　　“可惜了。”

　　校门外不远，街角那家叫“转角糖霜Sugar Corner”的甜品店，巨大的玻璃橱窗被下午的阳光晒得暖洋洋的。玻璃柜里，各色精致的慕斯、切块蛋糕和泡芙在暖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奶油和烘焙的甜香，腻得有些发慌。

　　店门被推开，清脆的风铃声叮当作响。

　　陆临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沈砚知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冰美式。

　　沈砚知需要这点苦味和冰凉，来驱散讲座后的疲惫以及中午那场意外碰撞带来的、尚未完全平息的微澜。他微微侧头，望着窗外街景，试图放空思绪。玻璃窗清晰地映出他微蹙的眉心和略显疲惫的侧脸。

　　陆临眼睛一亮，脸上瞬间扬起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沈医生！好巧啊！”陆临的声音清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自来熟地在沈砚知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高大的身躯瞬间让这方小空间显得有些拥挤。

　　沈砚知转过头，镜片后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又是他。这个念头在心底掠过，带着点说不清的、微妙的预感：“陆同学？”

　　“您也来买甜品？”陆临晃了晃手里的豆乳米麻薯，冰凉的瓶身碰到沈砚知放在桌沿的手。

　　微凉的触感让沈砚知不着痕迹地将手臂往里收了收：“嗯，路过。”

　　“这家店挺有名的，”陆临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喝着奶茶，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滑落，没入卫衣领口。他放下杯子，目光灼灼地看向沈砚知面前那杯颜色深沉的咖啡，“您就喝这个啊？太苦了吧？要不要试试他们的芒果慕斯？或者提拉米苏？招牌，真的特别好吃！”他微微倾身过来，带着奶茶甜腻的气息和少年身上特有的、阳光晒过的干净味道。

　　“我会尝试的，谢谢。”沈砚知端起自己的咖啡杯，浅浅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清醒。他刻意忽略掉对方身上那股极具侵略性的青春气息和过近的距离。

　　陆临毫不在意他的冷淡，修长的手指捏着奶茶的杯身。他微微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砚知，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那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里，此刻慢慢蓄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像是蒙上了清晨湖面的雾气，湿漉漉的，带着一种小动物般纯然的无辜和恳求。

　　他目光扫过柜台，又落回沈砚知脸上，眼神亮晶晶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求知欲，“沈医生，你刚才讲座里说的那个‘习得性无助’的例子，我觉得特别有意思！我…我能再请教你几个问题吗？”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紧张，脸颊微微泛红，声音放得更软了些，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个…沈医生，其实我对心理学真的特别感兴趣！以后要是遇到不懂的，能…能加你个联系方式，找你讨论讨论吗？不会太打扰你的！”他微微歪着头，眼神像只等待投喂的小动物，湿漉漉的，满是期待。

　　沈砚知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冰凉的杯壁也无法驱散指尖突然升起的微热。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陆临表演。

　　陆临见他没有立刻拒绝，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得逞的光芒，再接再厉，声音放得更软，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浓浓的、仿佛无处安放的求知欲：“我……我平时也会看一些相关的书，但好多地方都懵懵懂懂的，自己瞎琢磨也琢磨不明白……”他微微低下头，浓密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下更深的阴影，那姿态显得有点可怜兮兮的。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直直地望进沈砚知的眼底，带着全然的、孤注一掷的恳切和希冀：“就……就偶尔遇到特别想不通的问题的时候，向您请教一下？我保证不会很频繁打扰您的！”他举起三根手指，做出发誓的样子，表情认真得近乎虔诚。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陆临年轻的脸上。那皮肤光洁得毫无瑕疵，细腻得仿佛能看见底下淡青色的血管。浓密的眉毛，高挺的鼻梁，线条完美的下颌，还有那双此刻盛满了水光、专注得仿佛全世界只有你一人的眼睛……每一处都像是被造物主精心雕琢过，组合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近乎炫目的俊美。

　　沈砚知所有的拒绝，那些关于职业边界、关于避免不必要接触的清晰准则，那些在舌尖打转的、冷静自持的话语，在这张毫无瑕疵的、带着恳求的脸庞面前，忽然间变得无比苍白脆弱。它们像阳光下的薄冰，无声地碎裂、消融。

　　一股陌生的、近乎眩晕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沈砚知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理智在尖叫着拉响警报，但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视线无法从那片炫目的“风景”上移开半分。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滞。只有甜品店里轻柔的背景音乐还在流淌。

　　“……可以。”沈砚知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干涩和平静。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心底某根名为“原则”的弦，绷紧到了极致，然后，“铮”地一声，断了。

　　陆临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像是骤然被点亮的星辰，所有的水汽瞬间被狂喜取代，笑容如同最热烈的向日葵骤然绽放：“真的吗？谢谢沈医生！您真的太好了！”

　　他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笨拙，解锁屏幕时差点把手机滑掉。他点开二维码名片，双手捧着手机，像献宝一样递到沈砚知面前，屏幕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沈砚知也拿出自己的手机。他的动作依旧沉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指尖深处传来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抑制的轻颤。他点开扫一扫功能，冰凉的手机外壳贴着掌心。镜头对准了陆临屏幕上那个小小的、黑白相间的方形图案。

　　“嘀。”

　　清脆的扫描成功提示音响起。

　　就在沈砚知准备收回手机的刹那，陆临似乎也同时想确认是否添加成功，手指下意识地往前探了一下。

　　两人的指尖，隔着冰冷的手机屏幕边缘，猝不及防地、轻轻地碰在了一起。

　　一点温热，一点微凉。

　　沈砚知的手如同被滚烫的针尖刺中，猛地一缩，手机差点脱手。一股强烈的、带着麻痹感的电流，从相触的那一点皮肤瞬间窜开，沿着手臂的神经直冲头顶，带来一阵短暂的空白和嗡鸣。

　　他倏地抬眼。

　　陆临似乎也被这意外的触碰惊了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脸上迅速浮起一个混合着歉意和无辜的、极其甜美的笑容，手指却并未立刻收回，反而就那样自然地搭在手机边缘，指尖若有若无地拂过沈砚知方才触碰的位置。那笑容里，藏着得逞后狡黠的星芒。

　　“好了，沈医生！”他收回手机，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亮活力，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我加您啦！我是陆临，以后也多劳烦您了！”

　　沈砚知没有立刻去看手机。他握着那部仿佛还残留着对方指尖温度的机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咖啡的苦味早已在口中消失殆尽，只余下一片空洞的麻木。他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镜片后投下深深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心里想着:怎么就给了私人账号呢……

　　二十八年来构筑的、坚固如冰原般的理智与防线，就在刚才那指尖相触的瞬间，被一张过分漂亮的脸庞和一个湿漉漉的眼神，轻而易举地撕开了一道炽热滚烫的裂口。那裂痕深处，是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一片兵荒马乱的狼藉。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知到：原来自己，竟也如此浅薄。

　　沈砚知心里那丝微弱的、对陌生人侵入私人领域的抗拒，被一种更陌生的、面对鲜活生命力的无力感压了下去。他垂下眼，拿起店员装好的蛋糕盒子，低声说了句“先走了”，便转身离开。

　　玻璃门再次叮当作响，隔绝了外面喧嚣的世界。陆临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拎着蛋糕盒的清瘦背影融入街边的人流。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刚刚通过的好友申请——头像是一个向日葵被吹的表情包，上面写着‘向他妈的阳而生’，名字是‘情绪稳定ing’，意外的和沈砚知本人有反差感。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舌尖轻轻舔过虎牙，像只终于叼住了心仪骨头的狗狗。

　　加了微信，只是第一步。陆临的目标明确得像瞄准靶心的箭——他想走进沈砚知内心最深处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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