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失的心跳

　　医院的走廊太亮了。艾德里安眯起眼睛，讨厌那些刺眼的荧光灯照出他所有的缺陷。轮椅上的自己像个拙劣的玩偶，头颈被固定在支架上，四肢无力地垂着。亚历克斯推着他平稳地穿过走廊，前往物理治疗室，仿佛没注意到周围人投来的或同情或好奇的目光。

　　"复查安排在十点十五分，"亚历克斯低声说，声音刚好盖过轮椅电机的嗡鸣，"威廉姆斯医生想评估你近期的痉挛状况。之后是物理治疗，新来的治疗师索菲亚·陈会——"

　　轮椅突然一顿。艾德里安感到亚历克斯的手离开了把手，接着是一个女性声音，明亮得像那些该死的荧光灯。

　　"亚历克斯！正好碰到你！"

　　艾德里安努力转动眼球，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亚裔女性快步走来。她约莫二十五六岁，黑发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脖子上挂着听诊器，胸前的名牌写着"索菲亚·陈，物理治疗师"。

　　"陈小姐。"亚历克斯点头示意，"这是艾德里安·莱恩斯，我的..."

　　"你的病人，我知道。"索菲亚微笑着蹲到艾德里安视线高度，"你好，艾德里安，我是你的新物理治疗师。亚历克斯把你照顾得真好，我几乎没见过这么完美的褥疮护理记录。"

　　她的眼睛很快回到亚历克斯身上，手指不经意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对了，亚历克斯，关于上次讨论的被动关节活动方案，我想请教你一些细节。也许...午餐时间？医院餐厅的咖啡虽然难喝，但至少是热的。"

　　艾德里安的胃部突然一紧，尽管那里已经很久没有过真正的"紧张"感觉了。他的监测仪发出一声轻微的警报，心率从72跳升至89。

　　亚历克斯立刻查看读数。"血压上升，可能是环境压力导致。"他的手落在艾德里安肩上，"我们可以在治疗前休息十分钟。"

　　索菲亚站起来，她的香水味飘进艾德里安的鼻子——某种花香调，甜得发腻。"当然，不急。"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亚历克斯的手臂，"我两点前都在治疗室。"

　　她走远后，亚历克斯推着艾德里安进入一个空置的检查室。"你的自主神经反应有些异常，"他关上门，声音恢复了那种精确的平静，"需要我调整轮椅角度吗？"

　　艾德里安用力眨了两下眼睛——"不"。他突然不想配合今天的任何检查、任何治疗。那个治疗师看亚历克斯的眼神让他胸口发闷，尽管他无法确切说出为什么。

　　复诊过程像一场模糊的噩梦。威廉姆斯医生检查了他的伤口、导管、呼吸机连接处，询问了一连串问题，都由亚历克斯精确回答。艾德里安几乎没听进去，他的思绪被索菲亚的笑容和触碰亚历克斯的手占据着。

　　物理治疗室更糟。索菲亚的专业态度无可挑剔，但她每次看向亚历克斯的眼神都让艾德里安的监测仪发出轻微警报。

　　"我们先从肩关节开始，"索菲亚戴上手套，"亚历克斯说你左肩的活动度有所下降？"

　　她温暖的手握住艾德里安瘦弱的手臂，开始缓慢移动。正常情况下，他会尽力配合这些虽然屈辱但必要的治疗。但今天，他故意让肌肉保持完全松弛，甚至当索菲亚尝试帮他伸展肘关节时，他让手臂像死物一样沉重。

　　"艾德里安，"索菲亚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困惑，"我需要你尽量配合，记得吗？就像亚历克斯平时帮你做的那样。"

　　听到亚历克斯的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艾德里安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监护仪发出警告声。

　　"血压160/95，心率112，"亚历克斯立刻介入，"自主神经反射异常的前兆。艾德，深呼吸。"

　　但艾德里安无法深呼吸。他无法解释的情绪像潮水般涌来，淹没了他残存的理智。索菲亚的手还在他身上，亚历克斯站在一旁看着，一切都错了，全错了——

　　警报声突然变得尖锐。

　　"血压210/120！"亚历克斯的声音罕见地提高了，"立即停止所有刺激。艾德里安，你正在经历自主神经反射异常，必须立刻平静下来。"

　　索菲亚惊慌地退后，而亚历克斯以惊人的效率调整轮椅至完全直立位置，解开艾德里安衣领，检查导尿管是否通畅。他的动作快得几乎模糊，但每一下都精确到位。

　　"硝酸甘油贴片，快。"亚历克斯向索菲亚伸出手，声音不容置疑。

　　当药物开始起效，艾德里安的血压缓慢下降时，亚历克斯的手一直贴在他的脸颊上，出奇地冰凉。"看着我，艾德。只看着我。"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吸气...呼气...很好，再来一次。"

　　渐渐地，危机过去了。艾德里安精疲力竭地靠在轮椅上，感到一阵羞耻涌上心头。他刚才像个嫉妒的——嫉妒的什么？他有什么资格嫉妒？亚历克斯不是他的所有物，而他自己不过是一具需要24小时护理的躯壳。

　　"我想...回家。"他艰难地发出这几个含糊的音节，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下。

　　亚历克斯熟练地擦去那些液体，点点头。"已经预约的检查可以改期。"他向索菲亚简短交代了几句，然后推着艾德里安离开了医院。

　　回程的车上，艾德里安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的世界——行人自由地行走，情侣手牵着手，孩子们奔跑玩耍。所有这些平凡的动作，对他而言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而那个治疗师，她能自然地触碰亚历克斯，能约他喝咖啡，能...

　　"你今天反应异常的原因是什么？"亚历克斯突然问道，眼睛仍盯着前方的路，"医院环境压力？还是对新的治疗师不适应？数据显示你在见到陈小姐后生理指标开始波动。"

　　艾德里安闭上眼睛。他怎么能解释这种自己都不明白的情绪？即使能正常说话，他又该如何告诉亚历克斯，看到别人对他示好时，自己胸口那种奇怪的刺痛感？

　　"康复过程中的情绪波动很常见，"亚历克斯继续说，语气恢复了那种平静的分析，"根据研究，脊髓损伤患者在前两年平均经历3.4次严重抑郁发作。你的反应符合预期。"

　　艾德里安想尖叫。他想告诉亚历克斯这不是什么该死的"预期反应"，这是...这是...

　　但他什么也说不出。只能让沉默填满车厢，直到他们回到家。

　　那天晚上，艾德里安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的身体完整而强壮，站在皇家歌剧院的舞台上。聚光灯下，他轻盈地跃起，完成了一个完美的双圈旋转。台下掌声雷动，但艾德里安只在意一个观众——亚历克斯，穿着正式的黑色西装，眼中闪烁着骄傲的光芒。

　　音乐转为华尔兹，亚历克斯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舞台上。他伸出手，艾德里安自然地搭上去。他们的身体贴近，亚历克斯引领着他旋转、滑步，配合得天衣无缝。艾德里安能感觉到亚历克斯的体温，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气，甚至能听到他胸膛里有力的心跳——

　　呼吸机刺耳的警报声将艾德里安猛地拉回现实。他睁开眼，看到晨光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房间。他的眼角湿润，不知是因为梦境的美好，还是醒来的残酷。

　　亚历克斯站在床边，正在调整呼吸机参数。"早上好，艾德。"他微笑着说，仿佛昨天医院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你睡了七小时十二分钟，是近三个月来最长的一次连续睡眠。"

　　艾德里安眨了两下眼睛——"不"好。梦境与现实的反差让他几乎无法承受。梦中他能触摸亚历克斯，能跳舞，能呼吸...而现在，他甚至连表达自己的悲伤都做不到。

　　亚历克斯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胃部活动增加，"他的手轻轻按在艾德里安腹部，"是疼痛还是情绪引起的？"

　　艾德里安闭上眼睛，拒绝回应。他不想解释，不想思考，只想回到那个梦里，哪怕多一秒钟也好。

　　"我明白了。"亚历克斯的声音出奇地柔和，"今天没有安排，我们可以休息。想听音乐吗？或者我读点什么给你听？"

　　艾德里安将目光转向书架，然后回到亚历克斯脸上。

　　亚历克斯走向书架，手指划过书脊。"《远大前程》？《战争与和平》？还是..."他的手指停在一本旧书上，"《傲慢与偏见》？"

　　艾德里安眨了一下眼——"是"。这是母亲生前最爱的书，亚历克斯知道这一点。

　　亚历克斯坐回床边，翻开书页。"'凡是有钱的单身汉，总想娶位太太，这已经成了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他的声音平稳而温暖，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

　　艾德里安让自己沉浸在这个声音里，暂时忘记了医院、索菲亚、以及那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但当他看向亚历克斯平静的侧脸时，一个问题突然击中了他：

　　亚历克斯会想要一个...伴侣吗？

　　这个念头像刀一样刺进艾德里安的心脏。亚历克斯当然有权利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感情。但想到有一天他可能会带着别人回家，可能会把现在给艾德里安的关心和时间分给别人...

　　监测仪再次发出轻微的警报声。亚历克斯停下朗读，查看读数。"情绪波动引起的血压升高。"他放下书，轻轻握住艾德里安的手，"艾德，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艾德里安想告诉他一切，想问他是否注意到了索菲亚的眼神，想问他是否有一天会离开。但他能做的只是颤抖着呼出一口气，然后眨了两下眼睛。

　　"不"。

　　亚历克斯沉默了片刻，然后做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他将艾德里安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就像梦中那样。只是这一次，艾德里安的手毫无知觉，无法感受那皮肤的触感。

　　"我不知道你在经历什么，艾德。"亚历克斯的声音低得几乎像自言自语，"但我不会离开。这是我的...承诺。"

　　艾德里安想相信这句话。但在他心底，一个微弱的声音不断提醒他：即使是承诺，也可能只是程序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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