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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吉莉亚
我看着她渐渐走去的身影。我们磨合得极好,甚至不能说是磨合,只能算两块正确的拼图终于嵌在了一起。理所应当,顺理成章,浑然天成。我们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是个很好的人,一位很负责的医生,善解人意的室友,心思缜密体贴入微的年长者。
我突然有种渴望,渴望睁开眼睛看看她颧骨的形状,看看她瞳孔光斑的数量,看看那每日在我耳畔风铃般叮当的发丝是什么颜色。我像是天鹅湖里不成熟的王子再次看见了公主奥德特,却不曾想那是黑天鹅奥吉莉亚。
我心里却还记挂白天鹅奥杰塔,破碎的月亮,镜子的裂缝。
蓝瓷做完饭端过来的时候,听着她的脚步声,我心里的奥吉莉亚持续上演着那经典的32个连续挥鞭转。
黑天鹅挥鞭转32转,所以我捅了他32刀。我心里喃喃。
“你好像黑天鹅。”她坐到我旁边时,我说了这么一句。“是吗?”她笑着说。“那我或许是位不称职的冒牌货,祝你早日杀死洛德巴特。”
“你怎么不问问那是谁?”我莞尔。
“这重要吗?不管他是谁,你都会杀死他。”她给我倒了点果汁。“你可以串通不称职的奥吉莉亚,让她使用世界上最厉害的计谋算计洛德巴特,偷梁换柱救出你的奥杰塔。”
“那奥吉莉亚呢?”我有点想笑。
“怎么,你还想两个都要?”她探过身用手指弹了一下我的头。“贪心的王子小妹妹,小心空手而归。”
“不太行,我还缺一把利剑。”我装模作样叹了口气。“不然怎么捅穿洛德巴特的喉咙呢?”
“你睁开眼睛就好了。”我听见她轻声说。“奥吉莉亚就是你的利剑。”
那道魔咒般的呢喃一直持续到我临睡前坐到书桌椅上,清越的女声环绕在耳畔。
奥吉莉亚就是你的利剑。
奥吉莉亚永远都是你的利剑。
“如果我想两个都要呢?”我停笔,问身旁的人。
“都要什么?”发丝还在我身旁叮当作响。
“奥吉莉亚和奥杰塔。”
“这个嘛……”她似乎笑了一声。“你还真打算都要啊?”
我没出声。她顿了一会接着说:“看过《天鹅湖》的全剧剧本吗?”
我摇摇头,表示没有。
“结尾的奥吉莉亚结局没有明说,可以当她消失了,融入到了结尾。”她说。“你不需要做出这种抉择,奥吉莉亚和奥杰塔会做好这件事。所以,继续写吧。”
“不,我不想写了。”我合上本子。“我困了。”
“那去睡吧。”她看着我站起身,目光在我身上抓挠。“奥吉莉亚会一直陪着你。”
我一晚未眠,思考着这个幼稚的问题。
我会死,这毫无疑问,而且马上就会死,无论是死于怪物之口还是自杀。以前的我全身心爱我的白天鹅奥杰塔,现在的我似乎又投在了奥吉莉亚身上。我不确定这是不是爱,但是我想继续下去。
或许我心动了,但我没有时间了。如果一个人在最辉煌的时刻退场,我们就都要退场,在我真心想要去做点什么的时候。不得不,不能不。我一直在想,爱到底代表着什么,好像有呼之欲出的想法盘旋,关于尊严,关于底线,关于爱与真心,也许我还要再想一下……
我失魂落魄地吃我的早饭,蓝瓷烤的松饼。
“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说。”她嚼着松饼。
“什么是爱?”
“这个啊……”她缓缓放下叉子。“从生物学上说,使我们坠入爱河的激素是大脑中的笨乙胺。它能让人极度的兴奋,使人更有精力信心和勇气,但是还会自信心空前膨胀,变得偏执,坚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看不到对方的缺点。我们常说爱情是盲目的,始作偏者就是笨乙胺。另一种可以产生爱情的物质叫多巴胺,一种神经传导物质,能将兴奋及开心的信息传递,拥抱时带来的安全感和满足感与它密不可分。”
我似懂非懂。
“最后一种爱情激素叫去甲肾上腺素,怦然心动的感觉就是它了。其原理是去甲肾上腺素,有强大的血管收缩与神神经传导作用,会引起血压,心率和血糖含量的增高。不幸的是,人体具有较强的自我调节功能,在热恋期结束后,人体内的这三种爱情激素就会归于正常水一般来说,笨乙胺的浓度高峰可以持续6个月到4年左右。平均不到30个月。这是之后无数情侣不得不面对的那一刻,我没感觉了,很残忍也很无奈,但是在生理上就是这样。”她咽下松饼。“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爱过别人吗?”
“当然。”虽然我看不见,但是听着她的语气,我知道她此刻一定一脸高深莫测。“现在就爱。不如你帮我提点建议怎么样?”
“?你问我不如问松饼。”我给松饼淋上蜂蜜。“你看我平时都干什么?吃饭睡觉看书写东西,要不就乱画点什么,我自己都无聊成这样了,你觉得我有什么恋爱秘籍?”
“……确实。”蓝瓷戳着松饼。“我这几天心烦地很,天天晚上睡不好。不如我去你房间睡吧,还能聊聊天。”
“我只有一张单人床。”
“没事,我打地铺。”
“……你愿意就来吧。”我吃掉最后一口松饼,躺倒在沙发上开始看书,指尖抚过凹凸不平的盲文。
读了不知道多久,我有点倦了,拿起手机轻车熟路地打开《天鹅湖》的影像。我时常听这些舞剧的录像,虽然看不见演员的舞蹈,但全程伴奏里轻微的声音,鞋尖点地的脆响,裙角飞舞的风声,使我可以准确无误地判断出舞蹈的进程。
我幻想着,在头脑中描绘着,奥杰塔的白色纱裙荡开一圈圈罗曼蒂克的涟漪。乐声愈演愈烈,一抹与众不同的黑忽然跃进视野。是奥吉莉亚。
即使这是我脑海里描摹过千万次的场景,仍然会发出喟叹。
那是一张美得极具冲击力的脸。
大光明更显出她优越的骨相,头顶皇冠上的红宝石艳得要滴出血,眉眼如刻,皓齿赤唇,下巴高抬,双目平视前方,面无表情透着股与生俱来的矜贵傲气。
第一眼我就认出这幻想是她的脸。
不会认错,不可能认错。只会是她。
蓝瓷。
我想到第一次在医院遇见她,第一次注意到她,理由没什么稀奇,的确是因为她的声音在我脑中描摹出的她的容貌。外貌协会的时代,确实光站在那里,就让人轻而易举、接二连三地喜欢上她。瘦削的手臂与背脊隐隐多了层薄薄的肌肉线条,腿依旧直而长,脚踝纤细,黑色裙摆张扬,一出场就掠夺所有人的视线。那双不知颜色的眼睛还是平视前方,没看任何一个惊叹的眼光。
但如果当真冰霜冷漠铁石心肠,何苦天天挂念一只毫不打眼的流浪猫?你高高踮起足尖,从来不是为了睥睨。
台上32圈挥鞭转,台下掌声热烈经久。整个世界都是她的。
仅存于我幻想中的奥吉莉亚,长着一张蓝瓷的脸。
我想起我们的第一次遇见。那是她进医院的前一天,我跑到港口去。以前写过一篇小说,两人在港口相遇。我想象着,想象着海鸥划出一道直线,海岸割出一道直线,而我被夹在中间,变成一道完美抛物线,跳进海里,被冰封。海风冷得要命,太阳落下去、夜幕升起来的时候海风就变成陆风。地理课学过,我忘得还没有很干净。
人真是奇怪的东西。我坐在教室里的时候,看到风把树叶吹成莹绿的宝石,一闪一闪,祥和得很幸福,就很渴望追风。而我现在站在风里,却被摧枯拉朽地摁灭。
那天认识了她。可是她似乎早就认识我了。
在我的脑海里,她穿着很薄的衬衫,里面一件白色打底。还有垂感很强的裤子,像一个画家,也像一个歌手,还像一个诗人。我有点尴尬,于是跳起来,往后一级一级挪下台阶,直到退到她后面。
她转头朝我笑了笑。
眉峰,眼角,鼻梁,流畅的下颚线,瘦得微微凹陷的脸颊。很漂亮的脸。
她把画板上第一张纸取下来递给我,说,送给你。
沉默的海,沉默的我,沉默的天与云,沉默的背影。我抚摸着粗糙的画纸,上面有腻滑的铅印。她把我的衣摆画得很飘摇,像被风蚕食了那样。病号条纹服,她一丝不苟地画出线条和深色。我不知道说什么,先说了谢谢,抬起头,在脑海里描绘她的眼睛。她安静地微笑,那种微笑最纯粹、最纯白、最透明。我忽然没那么害怕了。
那天她和我聊了挺久,我却有点忘记内容了,只记得海风把我的脸吹得僵麻。我半句半句地讲话,她看着我的眼睛微笑、点头。
我记得她眨了眨眼睛,说我的气质很特别。
忧郁气质吗?我问。
她露出一丝孩子气的笑容,没有打量我的病号服,也没问我为什么吃药为什么不上学,为什么在大冷天坐在海风深处。她身上有一种苦艾草气味,像我喝的某一种药,又像梦潮涌动的火焰。
我跌跌撞撞地起立,跟她说抱歉,拎着她送我的那张画,拖着脚步离开。
那天晚上我吞掉半瓶药,然后一直不醒来。插鼻管胃管,洗胃,送上救护车,高速公路上一路鸣笛。推进重症监护室,灯影很暗,重叠层层,而管线是五彩缤纷的,像亮色彩虹。我的细胞和血液尖叫起来,循环地哭泣。我也在昏迷中哭起来。
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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