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烬

作者:G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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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碑与快门


      残碑立在乱葬岗的边缘,像一截被砍断的脊梁。

      林砚站在碑前,数着上面的裂痕。纵向的、横向的、放射状的,像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了百年前那场瘟疫的亡魂。碑上的字被炮火炸得只剩四个——“死者三千”,笔画狰狞,是用凿子硬生生刻进石头里的,每个字的边缘都带着崩裂的痕迹,像在嘶吼。

      “是光绪年间的鼠疫。” 林砚对着光,辨认碑侧模糊的小字,“我祖父参与过修复,他说当时为了刻这四个字,石匠呕了三升血,刻完‘千’字的最后一竖,就倒在碑前,再也没起来。”

      她的指尖抚过“死”字的捺画,那里有个细小的凹痕,是祖父补的。当年他带着学徒来补碑,用糯米浆糊混合石粉,一点点把崩裂的地方填平,最后在“死”字的捺画末端,悄悄刻了个极小的“生”字——藏在阴影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说,死里总要留个生的念想。” 林砚的手语打得很慢,指尖在残碑上轻轻敲击,像在和祖父对话。

      沈野坐在不远处的坟头,手里把玩着那枚刻着“野”字的弹壳。她今天没带相机,帆布包空瘪瘪的,像只泄了气的气球。乱葬岗的风卷着纸灰,落在她的迷彩裤上,像一层薄薄的雪。

      “生?” 她突然发出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里埋的,是鼠疫死的人吗?” 她抬起下巴,指向碑后的土坡,那里新添了很多坟,没有碑,只有简陋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编号——是战地医院没能救回来的伤兵,“他们的木牌上,连个‘死’字都没有。”

      林砚的动作顿了顿。她知道沈野说的是实话。古籍馆的残卷里写满了“生者繁”,可乱葬岗的新坟里,连个名字都留不下。祖父刻的“生”字,像个笑话,挂在“死者三千”的阴影里,风一吹就摇摇欲坠。

      “总要有人记着。” 林砚从帆布包里拿出工具——镊子、毛刷、装着浆糊的陶罐,“记不住名字,记个数字也好;记不住数字,记个‘死’字也好。”

      她蹲下身,开始清理残碑周围的碎石。最大的一块碎片上有半个“者”字,横画的末端向上挑着,带着一股不屈的劲儿,是石匠的笔迹。林砚用毛刷蘸着清水,一点点刷掉上面的泥垢,水顺着“者”字的笔画流淌,像在给这个字输血。

      沈野站起身,走到她身边,看着她把碎片拼到碑上对应的位置。浆糊是温热的,用清晨的露水调的,林砚说“露水有灵性,能让石头认亲”。碎片与碑身贴合的瞬间,发出轻微的“咔”声,像骨头接榫的响动。

      “没用的。” 沈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疲惫,“就算拼起来,也不是原来的碑了。”

      林砚没理她,继续寻找下一块碎片。她的指甲缝里嵌进了石屑,渗着血珠,滴在“死”字的撇画上,晕开一小团暗红,像在给这个字上色。

      “你看,” 沈野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举到光线下,“血比浆糊管用,它让‘死’字更像‘死’了。”

      林砚猛地抽回手,眼里闪过一丝怒意。这是沈野第一次否定她的修复,否定祖父的“生”字,否定她赖以为生的执念。她重新低下头,动作更急了,镊子夹着的碎石在碑上磕出“当当”的响,像在发泄什么。

      乱葬岗的风越来越大,卷着纸灰和哭腔——是远处的家属在烧纸钱,火苗舔着“往生咒”的纸页,发出“噼啪”的声响,像在撕咬那些没能说出口的话。

      林砚找到一块带着“三”字的碎片,笔画圆润,是祖父补的。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拼上去,用竹丝固定,浆糊从缝隙里挤出来,像凝固的泪。

      “三千人,” 她用手语说,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祖父说,这里面有个秀才,临死前还在教孩子们背《论语》;有个药铺老板,把最后一副药给了邻居;还有个接生婆,死的时候怀里还抱着个刚出生的婴儿……”

      “然后呢?” 沈野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他们的‘生’,挡住鼠疫了吗?挡住炮弹了吗?挡住我战友炸成碎片了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变成嘶吼,却依然发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破碎的气音,像被踩住尾巴的困兽。她指着那些新坟,指着木牌上的编号,指着自己缺了一块的耳朵:“你修这破碑有什么用?能让他们活过来吗?能让我……能让我说出他的名字吗?”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脸涨得通红,眼泪混合着愤怒和绝望,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死者三千”的“千”字上,和林砚的血混在一起,像一滩无法分辨的污渍。

      林砚的心脏像被巨石压住,喘不过气。她看着沈野痛苦的样子,突然觉得祖父刻的“生”字很虚伪——它救不了鼠疫里的秀才,挡不住炸成碎片的战友,更填不平沈野心里的窟窿。

      可她停不下来。修复是她的呼吸,是她在死寂世界里唯一的节奏,是她对抗“一切都会消失”的武器。

      她抓起一块更大的碎片,上面有“死”字的最后一笔,是石匠呕血刻成的。她用力把它按在碑上,指腹被锋利的石边划破,血涌得更凶了,顺着“死”字的笔画往下流,像一条红色的蛇。

      “你看!” 沈野突然从帆布包里掏出相机,镜头对准林砚的手,“这才是真的!血比你的浆糊真!破碎比你的完整真!”

      相机的快门疯狂地响动,“咔嚓咔嚓”,像在给这场争吵敲丧钟。林砚在取景器里看到自己的手:沾满血和泥,指甲缝里嵌着石屑,正徒劳地按着那块不肯服帖的碎片,而“死”字在血的浸染下,狰狞得像要从碑上跳下来。

      “别拍了!” 林砚用手语吼道,挥手去挡镜头。

      沈野却固执地举着相机,镜头追着她的手,追着那些流淌的血,追着“死者三千”四个字。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像要把所有的痛苦和愤怒都通过镜头倾泻出来。

      突然,她停止了拍摄。

      林砚以为她终于要放弃了,却看见她举起相机,对准残碑,然后猛地砸了下去!

      “哐当——”

      相机撞在“死”字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机身瞬间解体,镜头摔成了碎片,胶片像肠子一样被扯出来,散落在地。阳光照在胶片上,能看到上面全是林砚的照片:修复甲骨时专注的侧脸,在月光下闭眼的瞬间,手捏竹书签的特写……每张照片都被血和泥污染,像被亵渎的圣像。

      “嗬……嗬嗬……” 沈野看着散落的胶片,发出奇怪的声音,像在哭,又像在笑。她指着那些破碎的照片,指着残碑,指着林砚,“碎了……你看,碎了就是碎了……修不好的……”

      这是她最清晰的一句话,每个字都带着破碎的音节,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林砚的心上。

      林砚看着满地的相机碎片,看着被砸得更破的残碑,看着沈野扭曲的脸,突然涌起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她冲过去,一把推开沈野,用手语疯狂地比划:

      你懂什么!你以为只有你的痛是痛吗?你以为只有你的战友会碎吗?我祖父抱着残页烧死的时候,你在哪?我母亲用最后一口气撕掉所有照片的时候,你在哪?我听不见世界的声音,像个傻子一样学手语的时候,你又在哪!

      她的手语又快又狠,指甲几乎要戳到沈野脸上,左眉的疤痕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像一条跳动的血管。这是她第一次对沈野发脾气,第一次暴露自己的伤口——那些被修复的平静掩盖的、从未愈合的伤。

      沈野被推得后退几步,撞在一块墓碑上,发出“咚”的闷响。她看着林砚愤怒的眼睛,那里有她从未见过的脆弱和绝望,像被戳破的气球。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声,眼泪掉得更凶了。

      风吹过乱葬岗,卷起胶片的碎片,上面林砚的脸被吹得猎猎作响,像在无声地呐喊。沈野突然转身,踉跄着往岗下跑,帆布包甩在身后,发出“哐当哐当”的响——是她一直带在身边的弹壳,那枚刻着“野”字的弹壳,从包里掉了出来,滚到林砚脚边。

      林砚看着那枚弹壳,看着它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冷光,像沈野眼里熄灭的星。她弯腰捡起弹壳,指尖触到内侧的“野”字,笔画被磨得光滑,却依然硌得手心发疼。

      沈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乱葬岗的尽头,只有帆布包的“哐当”声还在风里回荡,像一串被拉断的珠子。

      林砚站在残碑前,手里捏着那枚弹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血从指尖的伤口渗出,滴在“死者三千”的“三”字上,像在给这个数字再添一笔。

      她突然觉得很累。累得不想再拼任何碎片,不想再调任何浆糊,不想再相信祖父说的“字是活的”。

      因为沈野说对了。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就像鼠疫里死去的秀才,就像炸成碎片的战友,就像她永远听不见的声音,就像沈野永远说不出的名字,就像她们之间,刚刚裂开的那道缝。

      林砚慢慢蹲下身,开始收拾相机的碎片。镜头的玻璃渣划破了她的掌心,她却浑然不觉。最大的一块碎片上,还粘着一小截胶片,上面是她的侧脸,在修复室的光晕里,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那是沈野第一次拍她时的样子。

      她把碎片放进帆布包,又看了一眼那座残碑。“死者三千”四个字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影,像四只张开的手,要把她拖进更深的黑暗里。祖父刻的“生”字藏在阴影里,模糊得几乎看不见,像个被遗忘的谎言。

      “对不起。” 林砚对着残碑,用手语轻轻比划。不是对祖父说的,是对那些“死者”说的,对沈野说的,也对自己说的。

      她转身离开乱葬岗时,夕阳正落在岗顶的歪脖子树上,把树影拉得很长,像条通往地狱的路。弹壳在她的掌心发烫,内侧的“野”字硌着皮肤,像个无法摆脱的烙印。

      回到阁楼时,天已经黑透了。林砚没有点灯,摸着黑走到那扇橡木门前,从砚台底下拿出钥匙。

      “咔哒。”

      锁开的瞬间,密室里传来熟悉的“沙沙”声——是撕纸的声音,比上次更急,像有人在里面经历一场痛苦的挣扎。

      林砚推开门,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亮了满室的“未完成”。

      墙角堆着撕毁的古籍,是她修复失败的作品,有的被撕成了条,有的被揉成了团,上面的字迹被泪水泡得模糊,“仁”字的竖画被扯断,“义”字的点画沾着血;桌子上摆着拼不拢的残碑碎片,是她祖父当年没能修复的,上面有个“亡”字,笔画被凿得很深,几乎要穿透石碑;最显眼的是一个木箱,里面装满了写满错字的纸——她其实会写字,只是拒绝承认,这些字歪歪扭扭,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被反复涂抹,“爱”字被画成了骷髅,“活”字被圈上了红叉,“野”字的最后一捺,被她用指甲刻得破了洞。

      而撕纸的声音,来自气窗下的阴影里。

      是一面墙,上面贴满了照片。有她聋掉那天的天空,是灰色的;有母亲下葬时的坟头,没有碑;有古籍馆被炸后的废墟,像块烂疮;还有一张,是沈野在战地医院拍的她们的影子,月光在地上画出的银线被她用红笔涂掉了,涂成了一道粗重的血痕。

      林砚走到墙前,看着那张被涂毁的照片,突然明白了密室里的“沙沙”声是谁发出的——是她自己。是每个修复失败的夜晚,每个想起母亲眼泪的黎明,每个触摸到沈野伤口的瞬间,她都会躲在这里,疯狂地撕纸,疯狂地写字,疯狂地试图毁掉那些让她痛苦的“完整”。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修复世界,其实只是在修复一个谎言——一个“我能行”、“会好的”、“碎了也能拼回来”的谎言。

      林砚走到木箱前,拿起一张写满“野”字的纸。这是她今天下午在乱葬岗回来的路上写的,每个字都被泪水晕开,像沈野哭红的眼睛。她把纸凑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纸浆的纤维刮着喉咙,带着一股涩味,像沈野说的“血比浆糊真”。

      月光在她的侧脸投下淡淡的影,左眉的疤痕和掌心的伤口在光线下格外清晰。她知道,明天她可能还会去修复那座残碑,还会对着祖父的“生”字发呆,还会假装相信一切都能拼回来。

      但此刻,在这间装满“未完成”的密室里,她只想承认:

      她修不好残碑,修不好沈野的伤口,甚至修不好自己。

      林砚把那枚弹壳放进木箱,和那些写满错字的纸放在一起。然后她走到墙前,撕下那张被涂毁的照片,点燃了一角。火光舔着照片上的影子,发出“噼啪”的声响,沈野的轮廓先被烧掉,接着是她自己的,最后只剩下一片灰烬,飘落在满地的碎纸和残碑碎片上。

      气窗外面的风还在吹,带着乱葬岗的纸灰和哭腔。林砚站在月光里,听着密室里重新归于寂静,突然觉得,或许沈野是对的——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最诚实的做法,不是修复,是承认它碎了。

      就像此刻,她终于承认,那个吻是谎言,照片是谎言,月光下的承诺是谎言,而她对“修复”的执念,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漫长的……告别。

      林砚关上密室的门,把钥匙重新藏回砚台底下。黑暗中,她的指尖触到一张照片——是沈野拍的月光,背面的“野”字和“砚”字挨在一起,被她的指甲刻得很深,几乎要穿透纸背。

      她把照片贴在胸口,像在拥抱一个冰冷的秘密。

      窗外的月亮被乌云遮住了,阁楼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只有密室里,仿佛还回荡着撕纸的余响,像谁在黑暗里,无声地念着那些被毁掉的字,那些被承认的谎,那些注定要碎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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