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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銙
宫里宫外直闹到五更天,明和堂方传了信来,道圣上已经无恙。被拘在殿中的诸人方解了禁,匆忙各自领着人离宫,惟恐惹祸上身。
汝南王魏容披了氅衣,回首似想找寻什么,一婢子已低眉上前,道:“王妃往章华宫去了,令小人告知汝南王,可先行回府,不必等她。”
魏容点头,却未依言离开,只静立于殿前丹墀上,阙楼尽头的天色泛白,天明前的风吹得他手脚发木。
未至章华宫,霍樾便已见宫巷间隐隐绰绰的影子,待走近了,如她猜测般,是皇后的陪嫁,女侍中董灵秋。
她明白姑母是要拒客,却只做不知,反摒退身边的侍女孟景,上前道:“殿下可还未歇下?”
灵秋未依制回礼,疏离道:“殿下不欲见您。”
不待霍樾答复,她已自袖中取出枚紫翡圆戒,连一道封好的信笺一同递向霍樾,“您要的东西,殿下替您找到了,至于此物,还请劳您交还邺侯。这是她最后一次帮霍氏,而今而后,往昔情谊,尽数勾销。”
霍樾接过板指,那内壁凹凸不平,她没有察看,只轻声道:“霍氏对不住姑母。”
灵秋冷道:“既知对不住,往后便勿陷她于不义。”
霍樾垂下眼睑,遮住了那双眼。姑侄两人生得并不像,灵秋看着她,却还是想起霍芾十七岁的模样。
那样好的年纪,眼里总是含笑的。
她终没有叹出那口气,只躬身一福,转而提灯离去,霍樾看着那团光晕熄灭于宫门之后,她低头,就着天明前的微光,她终于看清了那道不平——裂痕割开了隽于戒指内生硬的“筠”字,就像一道天裂。
断面的两端紧紧贴合,而这道天裂,永世不得跨越,不得弥合。
魏宥站在珠帘之后,殿中设了地龙,暖得她有些发晕。宫婢端着参汤上前,皇帝就着她的手喝了大半,咳声方才止住。他将参汤放至案上,举帕拭过涕水,示意宫婢与侍中退下,殿内只余下父女二人,老皇招手,温声道:“上前来吧,站这般远,阿父看不清你。”
魏宥如召缓步挪至榻前,在脚踏上跪下,皇帝居高临下,打量着幺女低垂的眉眼,笑道:“都说生女肖父,你不像朕,倒是同明绮年轻时生得真像。”
魏宥一怔,“明绮”正是她生母徐充华的小字。
徐氏本是罪臣之女,宣帝元和年间,谢太子谋逆案,魏宥的外祖徐钰因任东宫少詹而受诛,徐氏亦没入宫中,后因容色殊丽而为皇帝所幸,却为出身所累,一直未有名分,直至白凤二十年,徐氏在生下十一皇子魏宁后,沉疴不治病殁,死后方追封了一个六嫔之末的充华。
隔着两世三十余载,生母的面容早已模糊不堪,她已无从辨证皇帝话中的真伪,似是不经意,她已将僭越的二字吐出:“臣福薄,自幼失持,已记不得阿姨是何模样。”
她一顿,方伏身叩首道,“臣失言。”
皇帝并未责备,亦似未发觉她的试探,反眯起眼,叹道:“年岁大了,记性,眼神都不中用了,她便在朕跟前,朕都未认出那便是冯宛。”
魏宥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轻声道:“白凤二十年上祀修禊,宫中置宴,设流觞曲水,臣不善词工,姐妹妯娌戏弄于臣,是她替臣解了围。”
冯苑并非宗室贵女,亦非御妻命妇,算辈分资历,她亦是小辈后生,这般贵戚云集的宫宴,她本无出头的资格。
只是那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冯苑便会是东宫未来的女主,她既然出面,自无人会无端驳她的脸面——魏宥停了话语,并未说出源由。
皇帝自是明白魏宥避讳的是什么,“说来,冯氏才是朕的母族,如今倒无人敢提了。”
皇帝讳璨,本是孝宣皇帝庶出的第六子,他的生母冯充华在迁都道中病殁时,皇帝尚且年幼,彼时无子的霍昭仪便将他养在膝下。为此,当年甚至一度传出 “复又高照容” 的民谣。(注1)
如今的中宫霍芾与皇帝不过是名分上的舅亲姐弟。而废太子魏寔的生母冯昭仪,同他才是真正的中表之亲——这本是人尽皆知的事。
皇帝看着她,叹了口气,“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这都是朕的孽。”
“冯氏身为外戚,不能为国尽忠,反教唆废太子谋逆,罪当夷族,陛下慈心,方容冯氏留其血胤,冯苑不念圣恩,反心怀怨怼,意图谋害君父,冯氏之罪,皆为咎由自取,非陛下之过。”魏宥垂眸应道。
皇帝一哂,话语中竟多了几分鞫讯的意味:“既是这样,你知她是何人,为何却不唤她姓名?”
魏宥顿住,殿中一时阒无人声,直至宫灯中的烛火炸起一声轻响,她似是回过神,“……谋逆是重罪,五年前陛下尚且未对冯氏赶尽杀绝,可见心中到底念着这份骨肉亲情。”
“你不想问,朕为何杀魏定吗?”皇帝突然道。
魏宥呼吸一滞,便听皇帝道:“除夕那夜,朕令他在殿外布了禁军和绣衣局的人,本是为伏杀霍氏父子,如若成事,朕便会在殿上为冯氏与太子平反,而后立长沙郡王为嗣。”
魏宥顿时只觉胸丨间心跳如鼓擂,只得定定地看着皇帝。
那她做的都是些什么?如果她、如果她……
“冯苑同孙怀襄说,中山王令她传话,霍氏部曲有异动,所以她才能这般轻易地近朕的身。”皇帝冷道,“就算此事不是魏定所为,朕也会杀了他,朕信任他,给了他权柄,令他做事,他却连最要紧的圈住风声都做不到,留他又有何用。”
未待魏宥稍缓,皇帝便已转了话锋,“年后你便要及笄了,有想过日后如何吗?”
“臣听从陛下安排。”魏宥的声音不由微颤。
皇帝沉声道:“如若朕要你出降霍氏呢?”
“……可若霍氏一夕倾颓,臣又待如何?”
事情如她所愿,可当真正听得皇帝开口时,魏宥却觉手足渐冰。
老皇却似早有预料,他指向一侧的漆箱,道:“打开吧。”
魏宥顺从地启开那只绘朱描金的漆箱,其间赫然陈列着一条象征帝王的白玉銙带,她一惊,转头看向皇帝。
“你要承诺,朕便给你一个承诺。”皇帝正坐榻上,隔着烛光,魏宥看着父亲的眼,不由一颤,她来不及多想,当即跪拒道:“玉带仍帝王之物,非君父国储不可有,臣不敢受!”
“不过一死物罢了,有何不敢。”皇帝淡淡道。
魏宥将玉带举过额顶,低头凝视着面前铺满华贵软垫的地面,“敢问陛下,这条玉带,能遣西山五营否?”
皇帝道:“自是不能。”
魏宥以额触地,道:“陛下既然无意,便勿无端与人奢望。”
皇帝看着她,突然发出一声轻笑:“罢了,你退下吧。”
魏宥起身,将玉带置归匣中,沉静良久,她终退回皇帝眼前,抬手加额,叩首道:“臣请陛下彻查臣于梅坞落水之事。”
皇帝侧目,“你觉得是有人害你?”
“臣非失足,而是受人推搡。”魏宥应答。
“你可有疑心之人?”
“臣不知。”
皇帝失笑,“是不知,还是不敢?”
“可陛下清楚,臣到底挡了何人的道。”魏宥直直道。
皇帝却道:“朕不清楚。”
魏宥不由哽住,皇帝已道:“凡事需有证据,你若拿不出实证,朕亦帮不了你。”
魏宥未再多言,只退到珠帘之后,再度行过君臣大礼,方转身出了明和堂。
待人离去,皇帝举拳掩唇,闷咳了数声,方哑声道:“裴淹方去,便要用这些腌臜事劳烦你,当真是对不住。”
屏风后,素衣妇人端着盏蜜水走出,似已在此多时。
皇帝接过那盏蜜水,皱眉一饮而尽,取了茶水漱过口,方嘲讽道:“三郎还自以为天衣无缝呢。结果人家心里头门儿清,官司打到朕跟前来了。”
铜陵忽然道:“中山王妃触柱自尽了。”
皇帝一顿,却只淡淡道:“那便同魏定一同合葬了吧。”
铜陵抿唇片刻,还是道:“我想把禔娘养在身边。”
皇帝面上依旧未流出什么神情,“这样也好,无父无母的,有你这个姑母照看着些,总好过交与旁人教养。”
“还有五娘之事。”铜陵已是三十有二的岁数,一干年少弟妹,较之她的儿子,也大不了几岁,如今行事却要拿他们作伐,心下难免愧怍,却又无可奈何。
“五娘是个聪慧的,却只怕她年纪尚小,心性未定,有些事,终归……”
魏宥出降霍钧,若能得霍氏支持,扶持魏宁为帝,再使她的子嗣把持霍氏,往后尊荣不会亚于皇帝那位一度摄政的姑母;而同他们一同除霍,便是事成之后,她又能得到什么?如今或许她尚能应许,日后权衡利弊,未必还能为他们所用。
朝堂之爭,重利轻义,可有些事,终归无法以利动之。
皇帝却摇首,“我要的,就是她叛向霍氏。”
铜陵怔住,便听皇帝道:“她叛了,使得魏容与之离心,我们的胜算才能更大。”
铜陵沉默良久,“若她不叛呢?”
“总还有旁的手段。”皇帝道,“昨日看到冯氏姐妹,到底是想到了寔儿……我的时日不多了,若是我去之前,还不能将霍氏拔除,你们只怕是都要步寔儿后尘了。”
魏寔当年做的是何人的替死鬼,他们二人最是清楚。
冯苑这一动,纵使皇帝当即封了消息,也止不住那些流言传出宫外。做为魏寔之子的长沙郡王往后再想凭正统之名上位,也是不能了。
思及此处,皇帝眸光微暗:“那刺客如今是谁在审?”
“大理寺司直韩培,谢照亲自盯着。”铜陵想到了她先前在永巷的匆匆所见,只觉一阵反胃,“那人姓赵名嘉,京城人,是隆陵之变后从西山营调到领军府当值的,他父亲当年便是受崔老侯爷举荐,方得入朝,算是崔氏门生。起初审时,连韩培这种酷吏都审不出什么,后来谢照亲自动手,方才松了口,说是受了晋阳侯指使,自永巷抬出去时……都看不出人样了。”
皇帝缓缓转着那碗参汤,“崔亢呢,可有说什么?”
“提了冯苑,崔亢说那是殿外的宫人,从前并不相识,再提赵嘉,他只咬死了赵嘉是受人指使,胡乱攀咬。”铜陵一顿,“……只是,他说事前琅琊同汝南王妃见过面,不知说了什么,那之后琅琊便铁了心要他一同上殿。”
皇帝的神色分毫未变:“这是要将人都咬下水了。”
铜陵却道:“霍氏方是此事的得利者。”
皇帝并不接她的话,而转着参汤的手已停下,冷笑一声,突然将瓷碗一砸,便是隔着厚重的氍毹,那瓷碗亦被砸得破碎,未喝完的参汤溅了铜陵半幅衣裙。
而参汤已渗入腥红的氍毹,好似殷红的血水,溅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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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高照容,北魏宣武帝元恪生母,有说法冯昭仪为夺其子,而在迁都洛阳的途中将其暗杀。后元恪一度养于大冯宫中,直至大冯因巫蛊案被幽禁,孝文帝方令其不必再奉之为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