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行者

　　“你为什么杀害宝石商人？”
　　“我也不想啊，都是那个老头活该，只要他乖乖睡着，等我拿完东西离开便没事了，谁知道他既然提前醒过来了，还要呼喊外面的人抓我，挡了我的财路，那他就只能去地狱了。”
　　福尔摩斯点燃了一支香烟，对列车员陈诉着一个事实，“那本来就不是你的东西，你完全可以通过自己的劳作，换得等价的报酬。”
　　“你懂什么？身份这种东西是生下来就注定的，我的父亲是列车员，我还是列车员，他们这些贵族人士，生下来是贵族，世世代代都是贵族，明明都是人类，却在一出生就被标明三六九等，这是凭什么？你以为我没有努力过吗？我努力过，但那些有钱人根本不把我当人看，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条摇尾乞怜的野狗。”
　　“夏洛克，迟早有一天你会对你心中的正义产生动摇，对这个腐烂的国家产生动摇，对这个无形杀人的时代产生动摇，你等着吧，会有那一天的。”
　　电影结束，戚宸摘下耳机，意外的听到翻箱倒柜的声音。
　　他不明所以的将房间的门打开，准备询问父母在找些什么，却看见一个陌生男性。
　　那名陌生男性是模糊的，他只能看出一个轮廓。
　　男人听到卧室门锁打开的声音，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快步朝他走来。
　　“你是谁？”
　　戚宸的问题没有被回答。
　　在他察觉到不对劲，想要关紧卧室的门时，男人的手伸了过来，死死的拽住了戚宸的衣角。在极端受力情况下，衣服的领口处贴合着喉咙，如同一条缠住猎物的蟒蛇，猛然收紧身躯，不留给对方半点逃走的可能性。
　　“咳咳……咳。”
　　短暂的窒息感令他一下子卸了力，男人乘机而入，他跌坐在男人的面前。
　　“抓到你了，一条不听话的漏网之鱼。”
　　戚宸的脖颈被男人握在手中，他感受到那只手在一点点的收紧力道。
　　脑海中闪过乱七八糟的片段，最终定格在一张模糊的星图上。
　　浩瀚无垠的夜空之上，翠绿色的极光倾泻而下，每一道虚无缥缈的光线都在亲吻漂浮、转动的白色光点。那是人类未曾造访的地方，但那里并不孤独。
　　“喂，小孩，你怎么了？醒醒，你快醒醒。”
　　在听到第一声微小的抽噎时，俞同光立刻就发现了男孩的不对劲。
　　戚宸的额头很烫，额角处有一层薄薄的汗，他的脸色酡红，呼吸的频率加快，像是人体在经历长跑后出现的短暂缺氧反应。
　　是做了什么可怕的噩梦吗？
　　俞同光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涣散，看着因恐惧而浑身发抖的男孩，他仿佛见到了四年前杀掉人之后，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自己。
　　“小孩，醒醒，那是梦，梦中的一切都是假的，你醒过来，梦就结束了。”
　　彩色的光带、旋转的星体、近在咫尺的月亮。
　　想要永远留在此刻的我。
　　戚宸躺在冰原之上，望着天边最亮的那颗北极星，周身是挺拔的松柏，松柏上挂满了雪，空中翩飞的六瓣雪花落在他的脸颊上融化。
　　他好像记不起来自己是谁了，不过这样也挺好，没有恐惧，没有灾难，没有忧愁。
　　他应该沉沉的睡过去，去迎接属于自己的平静与欢乐，但有一道声音，穿过浩瀚星海，坚定不移的告诉他，这是梦。
　　“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梦，你所见到的，所听到的，都是虚空。”
　　梦？那现实又在哪里？
　　“祥瑞小区一单元501室有一对夫妻遇害，犯罪嫌疑人目前还在调查阶段。”
　　“凶手对你和你的家人很了解，你有怀疑的对象吗？”
　　“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份恐惧与恨意，然后好好走下去。”
　　被遗忘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戚宸身下的冰原碎裂，他坠入深海。
　　海水冰冷刺骨，隔着晃动的水波，他看见那一轮明月染成了血色，他看见万千星辰陨落砸进汪洋，他看见极光消散，他看见另一个自己抓住了他的双手。
　　梦醒了，他要回到现实世界，寻找通往真相的一扇门。
　　“你感觉怎么样？身体还难受吗？”
　　白色的天花板，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悬挂着的点滴瓶……这是在医院吗？
　　俞同光看到男孩醒来，心下松了一口气。他当时叫了男孩好多声，这人都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担心真的出了事，只好将其带到街尾的诊所诊治。
　　戚宸理了理思绪。
　　面前站着的人，是那个将自己领去店铺的人，他问自己冷不冷，给了自己纸巾，他让自己等他回来，现在也是他带自己来的医院，他是个奇怪的好心人。
　　“我没什么事，谢谢您送我来医院，也谢谢您照顾我，给您添麻烦了。”
　　如果没有遇到这个男人，他可能会一直站在风雪中，窥探着别人的幸福，然后身体吃不消晕倒在路灯杆下，被过路人当成一只猴子，拍成视频发布在互联网上，再被看不下去的青年救助。标题他都想好了:惊！年轻男子大年初一突发恶疾，幸得好心人出手相助。
　　男人递给戚宸一瓶水，“刚才买的，是常温的，你有点脱水，喝一点吧。”
　　“对了，你还在挂针，那我给你拧开瓶盖，好了，喝点吧。”
　　戚宸接过瓶装水，再一次向男人道谢。
　　水浸润口腔，不适的感觉瞬时就退去一些，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喊，企图得到更多，瓶装水很快就见了底。
　　俞同光觉得这小孩有点好笑，喝水喝出了失恋买醉的既视感，“你可以不用这么着急的，我这里还有一瓶，如果不够的话，门口还有一台自动售货机。”
　　男孩的耳尖染上了一抹红，他支支吾吾的又一次道谢。
　　“那个……先生，医药费和这些水您花了多少钱，我现在就转给您。”
　　戚宸琢磨了一下该如何称呼男人，他看着感觉比自己年长几岁，叫先生应该没错。
　　“一共二百一十七，微信还是支付宝？”
　　“微信吧。”
　　老旧的手机停在戚宸的面前，近距离下，男人的手上是微小细密的伤口，像是长期做一些针线活留下的痕迹。
　　微信到账的声音响起，戚宸移开视线。
　　“先生，今天真是谢谢您了，我耽误了您太多时间，您先回去吧。”
　　“不需要陪着你吗？你看起来状态很差。”
　　“不用麻烦了。”
　　戚宸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这么有耐心，甚至给予他诡异的善意。
　　他的内心无法接受，知道父母死于熟人之手后，他的潜意识在不知不觉中筑起了一道城墙，对他人的一堵墙。因为你永远也不清楚那些漂亮的皮囊之下，藏着一颗什么颜色的心脏，那和善的笑容背后，堆积着多少恶意。
　　他害怕了，不敢轻易与他人交好，只想远离，走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
　　面对俞同光入室抢劫似的关心，他只有恐惧，甚至开始怀疑这个人和父母的遇害有没有关系，他现在是不是来解决自己的。
　　“你怎么了吗？”
　　“可能是还有点发烧，头有点晕。”戚宸朝他露出了一个拘谨的笑。
　　俞同光伸手想要试探一下他额头的温度，却没料到男孩像是看见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将身体快速向后面的墙上靠，双眼中满是恐惧，嘴唇颤颤巍巍的。
　　【他是想要掐住我的脖子吗？他是不是想杀了我？】
　　俞同光直觉男孩现在的精神或许出现了问题。他在监狱里呆了十年，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有穷凶极恶的歹徒、有误入歧途的少年、有精神恍惚的替罪羊……
　　戚宸现在的样子，像极了他之前见过的一个犯人。
　　“不是我杀的人，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是他们，是他们想要杀我。”
　　“他们想要杀我，我好怕，谁能救救我，谁都行，救救我吧。”
　　在这一刻，他仿佛看到男孩和那个犯人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一样的恐惧，一样的绝望，一样的无助。
　　他将动作收了回来，心里想着自己表现的可能过于热切了，把男孩给吓到了。他自己也有一瞬间的好奇，不理解自己为什么突然间喜欢多管闲事了。
　　“我有点事情，可能要回去了，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戚宸听到这话，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他点了点头。
　　俞同光朝他挥了挥手，离开了诊室。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大街上的人很多。街边的摊贩摆着一些小物件，情侣在挑选手绳，祈祷来年好运，许诺要一直在一起；父母与孩子在游玩一些项目，中年的父亲将年幼的孩子举过头顶，女孩咯咯的笑着；前方的充气玩偶在招手摇摆，拥抱着每一缕风。
　　透过诊所的透明玻璃墙，他看到男孩将自己抱住，缩在床上靠墙一侧的角落。
　　俞同光眸光顿了顿，还是选择回到打工的餐馆。
　　“小俞，你干什么去了？冻的手这么红。”
　　“方才送我那个弟弟回去呢，外面有些凉，陈姐您要是出去也注意着点。”
　　“我一会是要出去办点事情，小赵说他家里有事，一会可能要提前回去，你今天要早一些交班，没有什么问题吧？”
　　“没问题的，陈姐，我还得感谢您昨日定下我，给我一个落脚之地呢。”
　　“这都是小事，店里正好缺人手，你又是个健壮的大小伙子，既然没什么问题，那我就先去收拾收拾了。”
　　两人分别之后，俞同光回到了自己的休息室。
　　牛皮笔记本被扔在床铺上，胡乱摊开了一页，两页纸之间夹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小女孩，她的相貌与俞同光相似，扎着双马尾，身着可爱的蓬蓬裙。
　　照片是在一棵樱花树下拍摄的，女孩的左手里握着一柄透明长杆雨伞，右手臂弯处环着一只毛绒小熊，她的笑容像是早春初绽的花朵，被加入到精美的西式糕点中，混着层层糖霜。
　　俞同光拿起照片，他小心翼翼的用指腹描摹着女孩的轮廓，心里泛起酸涩。
　　这个女孩是他的妹妹，只不过，她在十年前就已经离开人世了。
　　之前有人告诉他，一个人离开以后，她周围的这些人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将她的身影在脑海里慢慢模糊化，最终将之遗忘。
　　俞同光是不相信的。时至今日，他依然清楚记得俞同晨出事的那一天是什么时间，什么样的天气，是在什么地方。他永远记得他到达犯罪现场之后，那个犯罪者是什么表情，他的妹妹是什么状态……他不会忘记，也不会原谅施暴者。
　　所以在审理结束之后，他杀了那个人。
　　因为他很清楚，法律并不会让那个将自己妹妹□□致死的凶手付出应有的代价。
　　“根据医院检验单显示，犯罪嫌疑人患有精神性疾病，在实行□□时，不能辨认或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且犯罪嫌疑人未满十八周岁，根据事实和法律，本院作出如下判决:‘犯罪嫌疑人周广平不负刑事责任……法庭审理结束，现在休庭。’”
　　当时，他就坐在法庭受害人家属的位置上，手里拿着妹妹出事前抱着的毛绒小熊，那个凶手在暗中向他投来挑衅的目光。
　　法庭正上方有一排的灯，那灯啊，实在是太晃眼了，否则他怎么会把灯下沾沾自喜的少年看成了一只没有形状的鬼呢？
　　“一个穷小子，随便打发打发得了，就那样的小女孩，毛都还没长齐呢，能有什么玩头，无父无母的，以后长大还不是舔着个男人的贱命，她那一条命说不定连二十万都不值呢。”
　　“小丫头片子，玩玩怎么了，我们儿子要什么样的女孩找不到。”
　　“行了，别提这档着糟心事了，一会去医院检查过后，我今天晚上回家得好好补补身子，就喝龙虾浓汤，吃的就来点松露烤牛排?、清蒸鲍鱼?……”
　　“好，我这就打电话让阿姨先准备着，一会到了医院，咱听医生的话，好好检查检查，谁知道那小婊子有没有什么脏病，万一感染了我的宝贝儿子怎么办。”
　　俞同光站在与他们一墙之隔的距离，听着这一家“人”说出来的话，一颗心脏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抓住，反复揉捏，指甲尖将心脏划开，寒风填满整个心房，他的血在那一刻凝结成了坚冰。
　　在此之前，他以为自己接触的世界已经足够真实残忍，即便有些见不到阳光的地方恶意之花疯长，也未必会与自己纠缠不清。
　　但他错了。
　　恶意之花包裹着这个世界，它们吐出黑色的汁液，一点一点将其侵蚀。人类生活在黑色游离的社会里，心脏逐渐换了色，道德与良知被狠狠吞下，繁衍出披着人类外表的怪物。怪物的内里是万千淤泥堆积而成的。
　　原来恶意是凭空出现且永无止境的。
　　他的双手握成拳头，青紫色的筋络变成了一条条张牙舞爪的蛆虫，啃食着他的肉。
　　俞同光看着那家人驱车离开，嘴角突然绽放出诡异的笑意。
　　他朝着那空无一人的地方笑，笑的浑身颤抖，笑的眼角溢出泪花，笑的他全身没有一点力气，顺着墙体跌坐在地上，他陷入了阴影里。
　　“我会杀了你的，周广平。”
　　T城北区T市第一重点中学，语文教学组办公室。
　　“俞同光，以你的成绩上个一本是没有问题的，为什么要选择退学？你真的考虑好了吗？”中年老师看着站在她面前垂着脑袋的少年，眼里满是不支持，“你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情了？如果有什么困难，你可以告诉我，老师会尽力帮你的。”
　　“是费用方面的问题吗？这个你不用担心的，现在都有各种补贴，如果真的是因为费用，老师会尽最大全力帮你申请。”
　　她捏了捏手中的退学申请表，感觉凳子下的双腿难以安放，“你现在处于关键时期，高考是很重要的，它会给你的人生带来很多变化，你不想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老师知道你的家庭情况，所以希望你能过得更好，我不想看到你之后后悔今日的决定。”
　　十七岁的少年抬起头来，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如同风雪中屹立不倒的松柏。
　　面对老师苦口婆心的劝说，他先是表达了感谢，然后朝她坚定的再一次表明了自己的渴求，“我已经考虑的很清楚了，老师，我希望可以得到您的批准。”
　　背着书包走在校园长亭铺满鹅卵石的的小路上时，他有一阵恍惚。
　　他可以听到远处教学楼里传来的朗朗书声，看到不远处几个男生正在玩笑打闹，空中飘来食堂茶香鸡的味道。长亭中有两个高一的学生坐在一起，男生揪着女生的衣领，笑得桀骜不训，女生红着脸，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
　　一切都和原来一样，平淡中洋溢着青春，只有他不一样了。
　　他现在是块烂掉的木头，被蚂蚁蛀空了心，又被顽皮的小孩捡去，做成丑陋的木偶，不受人喜欢的木偶最终被扔进焚炉中，成了烧火柴，风中黑色难闻的烟雾成了他存在过的证据。
　　校门口先辈的石像庄重严肃，他的脚下是一个石阶，石阶上金色的字体熠熠生辉:“跨过横亘在前方的艰难险阻，跨过那站着的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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