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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烟
风色初肃,顺国驿馆后园的银杏一夜之间落满青砖,踩上去沙沙作响,像谁在耳边低低翻书。林岚立在回廊尽头,掌心托着一盏温酒,目光却落在更远的宫墙,墙头雉堞被晨光照得雪亮。
“昭翊郡主……”她轻声念出这个名字,酒面漾起细纹,“四年不出,竟连半页私函都未曾外流。这不是深居,这是深潜。藏锋于鞘,未必是钝。再探。”她抬手,暗卫自檐角掠下,跪地无声。
林岚眯起眼,指节在案上轻敲,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四年,一千四百六十日,日日如此……怎会无一丝缝隙?”她抬眸,目光穿过窗棂,落在远处宫墙的金脊上,“再查。我要知道——她四年前生的什么病,又为什么病得正是时候。”
她抬眸,银杏枝桠刺天,像一柄柄质问的剑。
暗卫身影没入晨曦,只留下更漏声与风声交织。林岚却未动,指尖在窗棂上划出一道水痕,像划开一道看不见的裂缝。她忽然想起离京前,父皇立在船头,声音被江风吹得破碎:“燕京的水太深,别急着踏进去。谋而后动。”
林岚仰首,一口饮尽杯中残酒。辛辣滚过喉咙,她低低笑:“燕京的水,比我想的还要浑。”
与此同时,皇城西北角的蘅澜榭内,萧玥婳正倚栏而坐。她身着月白交领长衣,衣缘以银线暗绣云鹤,腰间束一条青玉带,佩玉相击,声如碎冰。案上摊开的并非女则女训,而是一册《大雍律例》,指尖正停于“留京条”上,眉间微蹙。
“郡主,”云霜掀帘而入,声音压得极低,“祚王殿下奉旨而来。”
梁琰珩踏入水榭,绛纱亲王服在秋阳下显得沉静,腰间佩山玄玉,步履无声。
“顺国公主林岚留京三年,授业一事,着昭翊郡主萧玥婳兼领,俸禄加侍讲例,允其自有出入万宜行宫。三日后,为公主正式授业,以经史子集为要,彰大雍之文德风范。”
萧玥婳抬眼,眸色淡淡,声音却清晰:“臣女萧玥婳接旨,谢恩。祚王殿下远道而来,不如喝杯茶。”不称皇兄,只以旧日封爵相称,疏离而恭谨。
梁琰珩微一颔首,语气公事公办:“喝茶不必,郡主与本王倒不是能相对而坐的关系。郡主学行素著,此番授业,既全礼部之制,亦慰远人之心。”说罢,他将折子放在案角,指尖轻叩案上玉镇,“其余章程,明日礼部会送至府上。”
萧玥婳眸光微动,既无推辞,也无应承,只抬袖合上书页,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臣女恭送殿下。”
风碧轩的荷花开得早,今年也凋谢甚早,水面只有残荷片片。风碧轩的主人正是镇国公白坚的孙女,礼部尚书白沅唯一的女公子白熙和,有“兰质神仙慕,玉颜咏絮才”之赞,十岁之时一篇《燕风赋》名满京城,风华绝代誉之不为过也。
白熙和立于窗前,素纱衣角被风掀起,像一瓣误入尘世的白莲。她听侍女低声回报:“顺国公主的人,在查郡主旧案。”她抬眸,月色在水面碎成银鳞,轻声叹息:“潜龙欲起,风碧亦动。”
四年前的旧案,像被尘封的刀,此刻被卸去刀鞘。
彼时周后尚是贵妃,手握凤印,赐婚旨意如春雷乍响:澧阳白氏嫡女白熙和,宜配祚郡王为正妃。白熙和年方十四,跪在风碧轩前,指尖掐进掌心,声音却温软:“臣女年幼,不堪为配。”白沅,她的叔父,时任礼部尚书,亦言“闺中未学,恐负圣恩”。
周贵妃怒极,暗自向时任刑部尚书的周相要求,向梁括进言,称白氏藐视皇恩。梁括当时正恼怒于钱皇后下给毒周贵妃所生大皇子一事,钱皇后身后的钱氏自梁括登临帝位,屡屡耿直进言,数次触怒帝颜,然梁括思及钱氏乃先皇托孤重臣,且下毒此事,钱皇后一口咬定无辜,又无铁证,但是大皇子却是中毒已深,目不能视,周贵妃每日以泪洗面。梁括自觉周贵妃和大皇子甚是可怜,终是需要满足她的心愿。
然而此时白氏又推辞圣恩,梁括欲降旨问罪。萧玥婳获此消息,知道熙和不愿,思索多日,求助其母穆徳长公主,穆徳长公主梁贞时为鹤阁阁主,摄鹤阁务,闻言,亦是心疼熙和那丫头,钱皇后下毒案本就扑朔迷离,便着鹤阁暗卫仔细探查,最终截得周相亲笔手书,周相却以“宁枉勿纵”四字,授意门生大理寺卿张淮重刑拷问钱皇后的贴身女官。女官当夜死于狱中,关键口供湮灭,案子遂成死局。铁证送至御前。梁括下诏封口,朝野噤声。
梁括虽未问罪周相,却在心里开始猜疑周氏,又知钱氏隐退,周氏权势日渐,此时与白氏联姻,恐其权势更甚,遂以“白氏女年幼”寝息。周后自此深恨昭翊郡主,却无可奈何。
三日后,辰正,万宜行宫,致爽书斋内铜漏未绝,檐下铁马却已静得发冷。晨光从雕花槅扇斜刺进来,薄得像一柄新磨的剑,劈在乌金砖地上,溅起细碎寒芒。博山炉里的木梨香刚点上,烟缕却凝在半空,迟迟不肯散开,仿佛也被无形的张力勒住了咽喉。左右两排乌木书案空对空,案上早摆好澄泥砚、紫毫笔。风从廊庑尽头穿堂而过,卷起案头洒金纸的一角,又倏然放下,纸角轻叩案面,像一声极轻的冷笑。
林岚一身浅水碧通袖罗衣,服色如烟,日光下透出银线暗纹的远岫青峰,腰束素白软带,坠一枚青玉。萧玥婳则着鹅黄对襟长衫,外罩同色薄纱褙子,袖口以金线勾出如意桂花纹样,下配霜白百褶裙,鬓边压一支羊脂玉簪,暖色若初绽秋菊。两人目光相接,初见的疏离荡开无言。
萧玥婳行礼道:“臣女萧玥婳,见过公主殿下。”
林岚开口,声音清冽:“免礼,久闻郡主才名,今日得蒙教诲,实乃幸事。郡主病体初愈,本宫心中难免不安。”
萧玥婳颔首而道:“劳公主挂心,臣女身体已然康健。公主远来,大雍自当尽地主之谊。只是学问之道,贵在切磋,不敢妄言教诲。”
“甚好,郡主赐教。请。”林岚轻笑落座于左案。
萧玥婳对案坐下,但是并未掀开桌上所摆放的书籍,率先开口道:“听闻公主,经史子集,无一不通,臣女自认书籍内容枯槁无趣,不如以命题相论,各抒己见,以证其道,想必有趣。臣女不才,以'两国相交,何者为先?'问。”
林岚袖袂拂过案几,心中觉得有趣,只是在此,谈论国事,未免有些不礼,沉思片刻道:“以势相交,势尽则散;以利相交,利尽则绝。唯以信义为经,以礼法为纬,方可久长。然信义非空言,必以货通有无、律齐轻重、文同轨书,三事并举,方能成其经纬。”执笔写下八个字——“通商、定律、同文、修礼”。笔势遒劲,有大家风范。
一旁女史见状,恐妄谈国事,以招祸患,忙出言道:“臣下有责,圣上有旨,书授。郡主以为,当从何书始?”
萧玥婳抬眸,冷脸道:“女史此言差矣,且退下。”目光掠过林岚,林岚则是一脸与我无关的神色,淡淡品茶,萧玥婳闻她所言,甚是赞赏,却不接话,只抬手示意内侍展开一幅舆图。图上山川纵横,南顺北雍,江流如带。她指尖轻点邕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通商之要在津渡,津渡之要在税则。税则不明,则商贾不行;商贾不行,则货滞民贫。故税则之外,当先立度量之衡,使南北权衡如一,尺寸同度,则争讼自息。”她声音清寒,却在尾音处一转:“然法度之外,尤须文轨同心。顺国用南篆,大雍用北楷,文字不一,则政令不通。政令不通,则虽有信义,亦难久长。”
林岚眸光一亮,接口道:“郡主之意,是欲先同律,再同文?”她此时忘却了身处他乡,仿佛回到了幼时宫中大儒授业之时,她对萧玥婳已是钦佩有加。
“是。”萧玥婳抬眸,眸底第一次泛起微澜,“然律书可一日而成,人心却非尺牍可量。欲使南北同心,必使人先通心。通心之策,在于互遣学者,共修经典,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林岚唇角微挑,笑意触及眼底,颔首认可,两人你来我往,交谈甚欢。
午膳休憩,二人同游苑中。
桂树下,落英如雨。萧玥婳抬手接住一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公主可知,燕京的桂花,比顺国早开一月?”
林岚抬眸,慨然道:“那郡主可知,顺国的桂花,虽开得晚,却香得久?”
两人相视一笑,像是老友,互有伯牙子期之意。
日影西斜,四面风清,花香袭人。
林岚取出一枚顺国新铸的银钱,置于案上:“我南产银,而北产铜。若以银钱易北铜,北人恐银贱铜贵;若以铜钱易南银,南人又恐铜重银轻。此局何解?”
萧玥婳以指蘸水,在案上画一圆:“设一‘公估局’,南北各置权衡,每季校一次,使银铜比价如一。再以布帛为介,布帛之价,南北所同,可平银铜之轻重。”
林岚拊掌:“善!然布帛亦有精粗,精粗不一,则价又歧。不如以盐为介,盐井在南,盐田在北,盐价恒平,可代布帛。”
日暮,讲筵散。桂树下,落英如雨。
萧玥婳回到蘅澜榭,卸下钗环,长发如墨。云霜奉上热茶,低声道:“郡主,今日之论,看得出郡主甚是开心。”
萧玥婳抬手止住她,声音极轻:“今日之论,在人心。利与否,不在今日。明日,后日,往后的每一日,才是真正的考验。不过,林岚之才,有权天下之利,日后若能权掌顺国,大雍便多了一个劲敌,不过她的处境怕是极难。”
云霜笑道:“看今日,郡主与她相谈甚欢,好像回到了……”忽然,仿佛自知言语不妥,云霜戛然不言。
萧玥婳垂眸,道:“我累了,你且出去吧。”云霜一脸忧心之色,终是未出一言,转身退去。
萧玥婳望着窗前烛火,心里一叹,熙和,你过得还好吗?
风未起,云已暗;燕京的秋,终究不会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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