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触漫过春深时

　　后半夜风停了。

　　鹿昭弥收拾画具时，特意把那盆薄荷搬到窗台上。月光透过玻璃落在叶片上，把卷边的嫩叶照得像块半透明的绿水晶。她伸出指尖碰了碰叶尖，凉丝丝的，像碰到时蹇递花盆时的指温。

　　“50毫升。”她对着薄荷小声说，像是在跟谁确认秘密。

　　画板包的搭扣扣到第三下时，才发现自己把时蹇的螺丝刀忘在画室了。那把银色的扁平螺丝刀，被他随手放在除湿袋旁边，金属表面还沾着点木屑——是撞开门板时蹭到的。

　　“明天还给他好了。”鹿昭弥把速写本塞进包里，封面上那株小小的薄荷被压得微微发皱。

　　走出美术楼时，凌晨的露水打湿了石阶。她踩着湿漉漉的帆布鞋往宿舍走，路过实验楼时，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三楼实验室的灯还亮着，像颗悬在黑夜里的星星，时蹇应该还在整理数据。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许梓艺发来的消息，时间显示凌晨两点十七分：“姐妹，交流会的名单出来了，时蹇在！编号17，你18，天意啊！”

　　鹿昭弥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半天，只回了个“嗯”。

　　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她好像看见实验楼的灯光晃了晃，像有人在窗边动了动。

　　第二天清晨，鹿昭弥是被许梓艺的煎蛋香味弄醒的。

　　“太阳晒屁股了！”许梓艺把餐盘往她桌上一放，煎蛋的边缘焦得金黄，“再不起，你的薄荷该渴死了——哦不对，得严格按照50毫升喂，是吧？”

　　鹿昭弥猛地坐起来，头发睡得乱糟糟的。她昨晚特意把薄荷带回了宿舍，就放在床头柜上，此刻叶片舒展了些，不再是刚来时那副蔫巴巴的样子。

　　“去去去，”她抢过许梓艺手里的水杯，“别拿我开玩笑。”

　　许梓艺挑眉，凑到她耳边：“我可是听说了，某人昨晚让时蹇‘顺便’修了画室门？还收了人家的定情信物？”

　　“那是薄荷！”鹿昭弥的脸腾地红了，“而且他是环境工程系的，懂这些很正常。”

　　“懂这些是正常，”许梓艺咬了口煎蛋，蛋黄油顺着嘴角往下滴，“但特意帮你修门、还精确到50毫升浇水，就不正常了。”

　　鹿昭弥没接话，拿着量杯往薄荷盆里倒水。透明的玻璃量杯上印着刻度，她小心翼翼地倒到50毫升的线，看着水流渗进土里，把绿莹莹的叶子衬得更亮了。

　　“对了，”许梓艺忽然想起什么，“上午去不去中心花园？听说那边的绣球开疯了，粉的蓝的堆在一起，比你颜料盘还热闹。”

　　绣球花。

　　鹿昭弥握着量杯的手指紧了紧。她上周在图书馆的植物图鉴里见过，说绣球的颜色会随土壤酸碱度变，酸土开蓝花，碱土开粉花，像会变色的魔法球。

　　“去。”她把量杯放在桌上，“正好缺写生素材。”

　　许梓艺冲她挤了挤眼睛：“我就知道你会去。”

　　中心花园的绣球花确实没让人失望。

　　大片大片的花球堆在草坪边缘，粉的像揉碎的晚霞，蓝的像淬了水的宝石，还有几株紫白相间的，花瓣边缘泛着点皱，像被谁用手指捏过。

　　鹿昭弥选了棵老槐树下的石凳坐下，画板架在膝盖上，刚削好的炭笔在纸上勾出第一朵蓝绣球的轮廓。风一吹，花球晃悠悠地撞在一起，像一群在说悄悄话的小姑娘。

　　“画得怎么样了？”许梓艺举着相机拍个不停，镜头从花球移到鹿昭弥脸上，“笑一个，给未来的插画大师拍张工作照。”

　　鹿昭弥伸手挡镜头，炭笔在纸上划了道歪线：“别闹，我这是速写，不是创作。”

　　“速写也能出神作啊，”许梓艺翻看相机里的照片，忽然“咦”了一声，“那不是时蹇吗？”

　　鹿昭弥的笔尖猛地顿住。

　　顺着许梓艺的目光望去，草坪另一头的绣球花丛里，站着个浅灰色的身影。时蹇蹲在花池边，手里拿着个小小的金属盒，正用镊子夹起什么东西，往土壤里埋。

　　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冲锋衣，拉链拉到顶，只露出半张脸。阳光落在他的眼镜片上，反射出一片白光，看不清表情，但动作很轻，像在给花球盖被子。

　　“他在干嘛？”许梓艺举着相机拉近焦距，“埋肥料？”

　　鹿昭弥没说话，悄悄翻开速写本新的一页，炭笔在纸上快速移动。她画他蹲下去的弧度，画他捏着镊子的手指，画他脚边那只半开的蓝绣球——花瓣被风吹得贴在他的鞋面上，像只停落的蝴蝶。

　　“走，过去看看。”许梓艺推了推她的肩膀。

　　鹿昭弥的心跳瞬间快了半拍：“不、不用了吧，人家在忙。”

　　“忙什么？谈恋爱吗？”许梓艺挑眉，“走啦，就当请教植物知识，你不是要画绣球吗？”

　　被她半拖半拽地走到花丛边时，时蹇刚好站起身。他手里的金属盒盖“咔嗒”一声扣上，转身时撞见她们，镜片后的眼睛明显愣了一下。

　　“时蹇同学，好巧啊！”许梓艺率先打招呼，笑得像只偷腥的猫，“我们昭弥来画绣球，正愁不懂花性呢。”

　　鹿昭弥的脸又红了，低头看自己的速写本，才发现刚才情急之下，把时蹇的侧脸画得格外清晰——连他皱眉时眉骨上的那颗小痣都没放过。

　　“绣球喜阴，”时蹇的目光落在她的速写本上，停顿了两秒，才转向花池，“最近光照太强，花瓣容易焦边。”

　　他指着几株开得歪歪扭扭的绣球：“这几株土壤pH值偏高，该浇点硫酸铝溶液了。”

　　“硫酸铝？”许梓艺咋舌，“听着像化学武器。”

　　时蹇的嘴角弯了弯，没接话。他蹲下身，用指尖捏起一点土壤，放在鼻尖闻了闻，又捻了捻，动作像在鉴别什么珍贵的药材。

　　鹿昭弥的炭笔在纸上动得更快了。她画他捏着土壤的手指，画他专注时微蹙的眉峰，画他脚边那朵被风吹落的粉绣球——花瓣散落在他的鞋带边，像不小心打翻的胭脂。

　　“你很喜欢画植物？”时蹇忽然抬头问她。

　　鹿昭弥的笔尖在纸上划出个突兀的黑点：“也、也画别的。”

　　“比如？”

　　“比、比如……猫。”她结结巴巴地说，脑子里全是他喂猫时的样子。

　　许梓艺在旁边憋笑，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时蹇没再追问，只是从背包里拿出个笔记本——不是那本深棕色的旧笔记，是本崭新的白色活页本。他撕下一页纸，用钢笔写下一串字，递给鹿昭弥：“这是绣球的养护要点，对你写生可能有帮助。”

　　纸上的字迹依旧工整，甚至连行距都一样宽。除了浇水频率和土壤要求，最后还加了句：“蓝绣球适合用钴蓝+钛白调和，粉绣球加少量赭石更显质感。”

　　鹿昭弥愣住了。他居然知道她用什么颜料？

　　“上次在画室看到的。”时蹇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解释道，目光落在她的调色盘上——果然摆着钴蓝和钛白，旁边还放着支没开封的赭石。

　　许梓艺凑过来看了看纸条，冲鹿昭弥挤眼睛：“瞧瞧，多贴心，连颜料都替你想好了。”

　　鹿昭弥把纸条小心翼翼地夹进速写本，指尖碰到纸页上他的字迹，像碰到温水袋，暖烘烘的。

　　“谢谢你。”她抬头时，正好对上时蹇的目光。他的镜片被阳光照得发亮，看不清眼底的情绪，但她莫名觉得，他好像在笑。

　　“对了，”鹿昭弥忽然想起什么，“你的螺丝刀，我忘在画室了，什么时候还你？”

　　“不用急，”时蹇说，“下次在图书馆碰到再说。”

　　许梓艺忽然看了眼手表：“哎呀，我约了人拍社团招新照，先走啦！昭弥，你慢慢画，别太累了啊！”

　　说完，她冲鹿昭弥挤了个“祝你好运”的眼神，转身溜得比兔子还快。

　　原地只剩下她和时蹇，还有满院嗡嗡作响的蜜蜂。

　　“她……”鹿昭弥想解释，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的速写本，”时蹇忽然指着她的画，“能借我看看吗？”

　　鹿昭弥的心跳差点停了。那本速写本里藏了多少他的侧影、他的手、他喂的猫，她自己都数不清。

　　“有、有点乱……”她抱紧速写本，像护住什么宝贝。

　　时蹇没再坚持，只是弯腰捡起脚边那朵粉绣球，递给她：“当模特吧，比画活的方便。”

　　花瓣柔软得像棉花糖，还带着点晨露的湿气。鹿昭弥接过来，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尖，这次她没躲，清晰地感觉到他指腹上的薄茧——是常年做实验、握工具磨出来的。

　　“我该回实验室了。”时蹇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下午有组对照实验。”

　　“嗯，”鹿昭弥低着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再见。”

　　时蹇“嗯”了一声，转身往实验楼走。走了两步，他忽然停下，回头看她：“你的炭笔……这次削得很好。”

　　鹿昭弥猛地抬头，他已经走远了。浅灰色的背影穿过粉色的绣球花丛，像幅被水洗过的画。

　　她低头看自己的炭笔，果然，笔尖的长度刚好是他说的0.5厘米。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花园，把绣球花的影子拉得很长。鹿昭弥坐在石凳上，对着那朵粉绣球画了很久。

　　画到花瓣的褶皱时，总觉得差点意思。她翻出时蹇写的纸条，看到那句“粉绣球加少量赭石更显质感”，忽然笑了——他连颜料的调和都替她想好了。

　　风又起了，吹得花球沙沙作响。鹿昭弥的目光越过花丛，落在实验楼的方向。三楼实验室的窗户半开着，能看见有人影在里面晃动，不知道是不是时蹇。

　　她低头翻开速写本，在那朵粉绣球旁边，轻轻画了个小小的螺丝刀，银色的，带着点木屑。

　　画的角落，她写下：

　　“9.8 绣球花的颜色，藏在他的钢笔字里。”

　　阳光穿过花瓣落在纸上，把那行字照得暖洋洋的，像谁在上面撒了把金粉。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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