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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猫戾(二)
义庄内烛火微黯又跳明,隔着帘子,血腥混合药物,又夹杂在若有似无的尸臭中,笼罩在阴冷的义庄。
符游兆轻敲门锁,很快响起胥吏的脚步声,锁和门闩应声卸下。他推开大门却径直往靠左边角落的两侧柜子走去,在其中来回翻找,自暗格里取出初、复检尸格目【1】才起身。
见身后三人迟疑不肯跨进门,符游兆转过头合上暗格道:“诸位放心,早已先行打草踏路,算不得侵扰乡民。”
格目上字迹清晰,墨迹未干,看起来是刚写完没多久便藏起来的。
“格目三份,原应交一份与逝者家眷,可惜此人流浪多年无亲无故,因而提一份送往州府。”符游兆似乎是一路将他们前置问的话全部想了一遍,顿了顿继续,“准备工作齐全,前两尸仵作已检验完毕,他拟了保证申请离开义庄休憩片刻,我便许三个时辰,如今应当快回来了。”
“那么麻烦?”靳承搓了搓太阳穴,一路听着条例简直比军规都令人头疼。
“自然。”符游兆说,“宋惠父曾言: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2】这等事切不可糊弄。”
萧离郁移目挪开帕子,进门伊始便闻到一股刺鼻气味,类似于硫磺的腐臭鸡蛋味道,又类似于胡蒜,却有些细微处有着说不上来的怪异和不同。然而其他人全然没有察觉,他以为是自己太紧张产生错觉。
可这份错觉没能持续多久他便感到头昏目眩起来,指尖勾了勾伸手搭着靳承的肩膀,眼前事物模糊后再度清晰,他几乎要倒下。
靳承感觉到萧离郁状态不对劲扭头将人稳稳扶住,“你这样子怎么查案?快些回去休息。”他真的担心萧离郁会不会在这里待久了又旧疾复发,那副身子骨在这义庄也是个麻烦。
符游兆刚迈出几步之后再次回退,“兴许是这里的气味影响了你?”
“不必劳烦……”萧离郁无力地晃晃手低声拒绝,他微微眯起眼睛,一团黑雾凝聚在最里侧盖着白布的尸身上方。
曲商横撇过头仿佛看出门道,只将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小,萧兄应当是有什么发现?”
“是。”萧离郁缓缓点头,那团黑雾逐渐清晰,端的是一只玄猫。“那只猫儿应当是画中的吧,它趴在最里侧尸身上头。”
符游兆瞳孔骤然缩紧,这里从没有什么猫儿,更不会放进,他几乎是瞬间回头。
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萧离郁口中的那只玄猫。
“没有啊?”
曲商横同样撇过头,语气淡然道:“没有。”
“娘的,闹怪异了?”靳承咽了口唾沫,不经意间有些发抖,声音也哆哆嗦嗦的,“长,长啥样?”
萧离郁往前走几步试图看得更清楚些,“玄猫,四爪尖利如鹰钩,瞳孔似血,牙齿尖锐,正……”
他忽地沉默许久,仿佛失语,随即一句话几乎让整个义庄冷得能结出冰凌,“啃食尸身内脏。”
在他眼中所见,的的确确是一只长相可怖的黑色猫儿在啃食尸身,黑血混着涎水从状若撕裂伤的嘴角粘腻落下不断发出咕哝声,口中俨然是嚼碎的渣滓。而那只猫而双目赤红又生出钩爪般的利爪,仿佛撕裂皮肉抓烂心脏也极轻松。
不消片刻那猫儿直立身子转过头,半边赫然是白骨!
它以另一边完好的眼珠死死盯着萧离郁,看得人心里发毛。
“啊——!”萧离郁自心底的恐惧使他无法抑制地从喉咙中憋出一声尖叫,往后踉跄两步险些跌坐在地上。
背后一双手结结实实将他接住,曲商横不知何时绕到后边,正如先前靠近他那样,速度恍若鬼魅,落地却又无声无息。
“莫怕。”曲商横声音清幽扑在耳畔,激起细微的瘙痒,他将手中画卷塞在萧离郁手中,“此物比卷中所绘如何?”
画卷混合清淡墨水香展开,萧离郁微微蹙眉将鼻尖凑近些许,他没有第一时间看画,而是嗅到了其中夹杂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以及药味。
“褚罡患有癫症,时常喃喃自语,出言无序,也不喜外出。”符游兆缓慢补充道,意有所指地颔首点向画卷,“这是他最后一幅画,此后……”
符游兆顿顿,神色不自然地瞄了眼角落的尸身,“就这样了,你说有猫儿啃食他的内脏,这倒是符合前两具尸身没有多余脏器。胸口数十道伤痕皆是爪痕,虽程度较深然而并不致命,可见那爪痕并非元凶。”
“嗯。”萧离郁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看清卷上画像后手不禁一抖,褚罡画下来的俨然是一只通体漆黑双瞳赤红如血,以两条后腿直立起来的猫儿。
而它咧开嘴露出口中布满整个口腔的尖牙,唇角正滴落涎水。即便褚罡当时正处于癔症狂乱中,笔触狂放潦草也能看得出褚罡精湛的功底,仿佛能嗅到里面刺鼻的腥臭。
“褚罡平日都吃什么药?”曲商横探出指尖在画卷上摩挲片刻便有滑腻粉剂粘在手指上,他放在鼻子下轻闻,几不可察地拧眉离远了些。
符游兆道:“吃的都是些清火药物,多是礞石滚痰丸。”
“礞石滚痰丸?”曲商横微微挑眉似是不信道,“可这粉剂气味同礞石滚痰丸可没有干系。”
他伸出手展示粘在指尖的粉剂,登时一阵怪异气味弥散开来,粘腻得令人作呕。
不是错觉。
“噫。”符游兆往后退出几步,曲商横方才猝不及防将手伸过来时,药味刺鼻几乎打断他的思路。
萧离郁凑上前轻嗅却意外地什么都没闻出来,他吸了吸鼻子发觉自己鼻腔拥堵着感受不到任何气味,连吸气都困难。
他正要摇头却听一边靳承嘟嘟囔囔,说起这味道倒是像在大漠征战时受重伤用的伤药。
那种伤药量很少,功效类似麻沸散,却比麻沸散劲道更大,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让使用的药品。
“不,又有些不同。”靳承轻啧一声费劲巴拉地回忆着,这药味道更浓,刺鼻,闻久了头昏目眩甚至感觉到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厉害。
符游兆沉默片刻敛了神色,显然这种药他并没有其余人想的那么知悉,他几欲开口却只是自问自答般问了一句:“时辰将逾,仵作还没来么。”
他话音未落,门外接连不断传来响声,是人的脚步,步履铿锵,一步一挪都是令人惊叹的力量,回荡在整个义庄,随后就是重物落地哐啷一声。
来人似乎在外头愣了几歇才开始叩门,拎了不少东西。
“别催!我可从不延误时辰。”
大门未开便先听见一道洪亮人声,宛若征战时垒垒鼙鼓,闻来仿佛可以驱散阴霾与邪祟,端的是位女将军气概。她气场不凡,还未见人便将萧离郁要开口问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等等,我们这里的仵作是老先生,绝不是这样。”符游兆心中起疑,但来人声音如此有力,甚至是傲气,不容拒绝的。
他使了个眼色,胥吏起身急忙忙跑去开门,一个高瘦人影逆着光站在门外,风一吹发丝攒动,包一个简简单单的髻子,露出的手臂缠满麻布束伤巾,全身粗布衣裳,背后一柄红纸伞,整个人干净利落。
尤其是抬头的眉眼,眼睑细长眼尾微翘一副标准瑞凤眼,双唇红润保养得还算不错,光落下来打出阴影,俨然是位姑娘却无半分柔弱貌,拎箱子那只手骨节泛白,手臂肌肉结实有力几乎是令人称羡的程度。
师廿五视线在义庄内环视一圈,最后落在萧离郁身上。
她跨步过门槛,期间上下打量所有人,目光算不得温和,甚至于审视,半晌她放下沉重木箱,里头瓷罐碰撞声音清脆。
这行为,倒像是回到自己家似的,如此随意!
师廿五整理一番衣物,将箱中信件双手递至符游兆面前,随后淡淡开口:“桦丰县新任女仵作师廿五见过县尉,这是我的告身【3】,伍老年龄大了又摔断腿,上头便派我来接他的职。”
她说完顿了顿,并没有在自我介绍上停留,微微颔首意有所指地点了点萧离郁,“这位兄弟……似乎身体抱恙,内外不调和的怎么也在这阴气深重的义庄?”
“嗯……”萧离郁简简单单应了一声,也不做回答,摩挲着袖中短匕的穗子,目光却刻意与师廿五避开。
这种眼神太有生命力,几乎是灼热的生命力,如同晌午时分刺目又避不开的烈阳,他对这样的光辉有些恐惧,不敢直视。
在黑暗里太久的的人见到阳光的第一瞬间是闭目,然后才是躲避。
曲商横倒是毫不避讳,“这义庄阴气深重,到与姑娘有些相冲,不知在这地方,可还有洞彻冤情之力?”他指尖绕着发丝,颇有些挑衅的意思。
“你这话,什么意思?”师廿五双手抱臂一字一顿道。
“打住打住。”符游兆抬手打断,生怕两人因此吵起来,“本就左支右绌,现今伍老不在,仵作之位缺失更是雪上加霜,况且我还未听说过有甚么女仵作,但总归是聊胜于无的。”
言毕却听师廿五一声嗤笑,拎着箱子向内侧尸身走去,边走边说:“县尉此言差矣,凡世上刑狱诉讼当有仵作,既有仵作,也当得有女仵作,我这双手,也不比别人差,再者……”
“现桦丰县只有我一位仵作,是去是留也不在任何一人手中,若县尉执着于所谓的女儿身而怀疑我的能力,那我走便是。 ”师廿五语调抑扬顿挫,似乎有着极高的自我荣誉感和自信,且是对于验尸水准的绝对自信,她停了脚步但并未回头。
“只怕上头怪罪下来,罪责在谁,我也不必多言。”师廿五两指一挑掀开遮盖尸身的白布,话语比缠绕束伤巾的指尖更锐利有劲。
她指尖扫过尸身微微隆起的腹部,这些时间停尸下来尸僵应当有些缓解。然而轻按几下却惊觉尸身软塌塌,里面似乎堆积满了水或是什么东西,在指腹下来回碰撞似有异物。
师廿五神色蓦地沉下来,自顾自以谁也听不到的声音默念一句“活物死物”,随后死死盯着身后几人道:“外头日光正好,打点好棚子将尸身拉出去,我要复验。”
“沿街三里地,取些白梅,再去城西南取酽醋和酒。”师廿五全然沉浸其中,根本不顾几人面面相觑,指着靳承挥了挥手。
靳承彻底懵了,“啥?我,我去?”
“大老爷们废什么话,叫你去就去!”师廿五毫不客气地将他的话全部堵在嘴里,靳承干巴巴挤出几个词,憋得整张脸通红愣是没能接下话茬。
他“欸”一声扭头就走,跑姿奇奇怪怪的,像被绊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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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格目:验尸报告单。
【2】取自宋慈《洗冤集录》
【3】告身:委任的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