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穷千里霂

　　望月岩后。

　　陈雨这人看着五大三粗，但其实心很细，打草惊蛇的同时一直维持着快她两步的距离，既没有更近，也没有更远。这个距离拿捏得很好，既能保证两人听清彼此讲话，又可以在危险突发时，替后面的人挡一挡。

　　无声地走了几百米后，桂悬玉感叹道：“山上雾气这么重，你们还要下海捞珠挺不容易的。”

　　“哪有容易的，都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罢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无奈，说话间，手里的木枝时不时拍打在两侧的垂藤厚叶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为什么不试试做别的？龙尾村靠海，捕鱼捞虾没问题吧。”

　　陈雨苦笑了一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我们这的海，基本没什么鱼虾。别说抓了卖，就连我们自己一年到头都吃不到多少。”

　　桂悬玉回想自己见过的村民，确实身型精瘦者居多，本来以为是常年劳作所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原因。
　　“这么大一片海，几百张嘴喂不饱？”

　　“事实就是这样。”陈雨坦然道，“要不是还有捞珠这么个活计，我们可能就真得饿死了。”

　　饿死？
　　桂悬玉没接话，但对他的看法不敢苟同。
　　没有鱼虾可以试试刮海菜，没有海菜可以试试产盐，实在什么都做不了，也可以离开龙尾村出去打工，活生生的人还能叫一片海控制住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困境无法打破，真正束缚住人的通常都是他们自己的不甘和消极。
　　说简单点，“芝麻开门”不好使的话，换一扇门就是了，没必要在第一道门前面死磕。

　　不过……
　　桂悬玉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错了。
　　能长出龙漦珠的海不是简单的海，那是龙尾村版本的“亚特兰蒂斯”。

　　****
　　其实在找到龙尾村前，桂悬玉在邻市呆过一个多月。那是个三线城市，有比较健全的交通系统，坐高铁可以直达。最重要的是，它是南洲的海珠交易中心，汇集了许多珠宝商和常年赶海的捞珠人，有大巴直达周边的各个渔村。

　　要想查点什么，没有哪里比那更合适。

　　她在当地宾馆顺利入住后多方打听，把有名的珠村挨个去了一遍，甚至把市区里的养殖基地和加工厂能参观的也都参观了，仍一直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这是她第一回来南州，吃不惯睡不惯，加上日日扫兴而归，身体里积攒的火气白天灌多少杯凉茶都没有用，嘴里还是起了泡。至于夜晚，则比白天更难熬，不是失眠就是反复被噩梦惊醒，黑眼圈越来越重。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她的身体终于“运行过载”，开始报错。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恰恰正是这次“报错”，让她机缘巧合下收获了重要线索。

　　****
　　邻市，天刚蒙蒙亮。

　　久违地睡了个好觉，桂悬玉醒来后饥肠辘辘。本打算下楼去吃宾馆包的早饭，却被告知时间太早了还没做出来，只好去楼后的早市买饭。

　　出了大门再绕过一条窄胡同，整条街上都是各形各色卖早餐的小推车，炸饼、炒粉、包子、米糕等等应有尽有，香得不行。桂悬玉肚子里的馋虫瞬间被勾了出来，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这段时间作息太不规律，她的胃口一直很不舒服，很多东西看着有食欲，真要吃又觉得油腻。
　　在五彩斑斓的广告和条幅之间晃了十多分钟，终于，看到一个卖豆浆和豆腐脑的小摊。

　　餐车是一辆老三轮改造的，应该有些年头了，上面没贴菜单，只在棚子下面拉了条红布，写着“纯手工，零添加”，摊主是一位老奶奶。令桂悬玉意外的是，这家的豆腐脑有咸、甜两种！
　　她感动得不行，二话不说要了一碗咸豆腐脑和一碗甜豆浆，主打一个咸甜永动。老太太收了钱，掀开锅盖，白花花的水蒸气立马蹭蹭往外冒，扑了她一脸。

　　“……来，拿好。”
　　桂悬玉挑了个板凳坐下来，趁热先举着碗吸溜一口。滑嫩的豆腐脑一落胃，立马感觉全身都热乎了起来。

　　豆腐脑和京州常见的不一样，上面浇的不是卤汁，而是用本地海菜、鱼骨和虾米等特有的食材煮出来的高汤，惊人的鲜美。她一口接着一口停不下来，边吃边看周围人来人往，看着看着，看出一丝新鲜。

　　这条街上除了卖吃的，竟还有不少本地倒腾海珠的小商贩在摆摊。摊上的货数量不多，成色也比较一般。小老板们似乎都很佛系，不在乎赚多赚少，只是习惯让珠子每天出来晒晒太阳。

　　置身在铺满晨光的街头，吃着暖胃的早饭，奔波了许久的疲惫终于从桂悬玉身上一扫而光。她难得有空闲感受平凡却珍贵的烟火气，却没想到这么美好的清晨也有人吵架。

　　“你刚刚明明说的是一百！”
　　斜对面，一个男人背对着她，正在和小摊老板理论。

　　“你听错了，我说的是七百。”

　　桂悬玉抻长脖子，看见摊面上摆了各种干货，有鱼干、扇贝干、虾米等等，还有一把把深浅不一的脱水海菜。而在靠近摊主的一小块空地上摆了几个盒子，盒子里都是海珠。

　　嚯，这卖的够杂的。

　　“一颗破珠子卖七百，你抢钱啊。”

　　“爱买不买，不买就别在这碍事。破珠子？眼睛不好使先去治眼睛。”

　　听着听着，桂悬玉觉得两人的争吵声好像越来越清楚，而原本嘈杂的早市却比原来安静不少，她一扭头，发现周围不论吃早饭的还是买早饭的都停下手里的事在往那边看。

　　啧。
　　八卦果然是人类的天性。

　　她后背挺起了些，想看清究竟什么珠子能在早市卖上七百块，可惜她这个位置背光，想看也看不太清。

　　“无良商家，欺骗消费者，我去举报你信不信！”

　　“你去呗，我又没拦着你。”
　　两人又吵了一会儿，最后男人骂了一句“奸商！”怒气冲冲地走开了，小摊的老板反倒像个没事儿人，把帽子一扣，没几秒，脑袋就缩到衣领里，一下一下地点着头打起盹儿来了。

　　桂悬玉瞧着，禁不住乐了。
　　这心态也太好了。

　　她喝完最后一口豆浆，好奇心作祟，路过那个摊子时也打算瞅一眼七百块的珠子，这一看，脚就黏在地上了。

　　珠子的模样很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她的记忆快速翻滚，当想要搜寻的画面猝不及防地出现并放大在脑海，她像野猫被抓住后脖颈一般浑身僵直。

　　这珠子……
　　这珠子的样式……
　　她在那张老照片里见过！
　　另外三个女人中，站在妈妈旁边的那个，脖子上就戴着一颗一模一样的珠子！

　　桂悬玉心跳加速，呼吸不自觉加重，双眼紧盯着那颗珠子，像是要把珠子盯穿。

　　“四百卖你。”
　　小摊老板的突然叫价把桂悬玉吓了一跳，她条件反射地问道：“刚不还是七百吗？”

　　怎么一下子缩水这么多？

　　大爷整了整自己的渔夫帽，嘟囔道：“被他这么一折腾，谁还敢来买。你真心要的话，一口价，四百。”

　　桂悬玉一动不动地看着珠子，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刚才的争吵可能都是做戏，珠子也很可能是个假货，这些都是老板骗人的手段。

　　但是，她想不了那么多了，就算是被坑，这颗珠子她也必须得买。
　　这是她这大半年来唯一一个有用的发现。

　　二维码扫过，老板把珠子连同外面的盒子一起递给了她。

　　桂悬玉接盒子的手都有些抖，这么小的一颗珠子，但凡她刚才走快一点，就错过了。

　　小摊老板看她是真喜欢，又多说了两句：“这绝对是真货，中国人不骗中国人，四百块你算捡到宝了。”

　　桂悬玉早上出来没背包，现下不能立马拿出照片比对，想了想，问道：“您这海珠是哪个村收的？我怎么没见过？”
　　这话问出来，她其实不怎么抱希望。在南州呆了这么多天，见识了许多海珠老板，有的老板一听她不是想买只是想打听点儿事，就立马变脸。有的老板不喜欢透露自己的货源，有的老板手里的货也转了好几手，让他说也说不出来。
　　不知道，这个老板是哪一种。

　　“就龙尾村。”

　　听到“龙”字，桂悬玉眼皮下意识一跳，没想到这大爷还真不藏着掖着。

　　“龙尾村？离得近吗？”
　　在南州的这段时间里，竟然没听说过这个村子。

　　“嗯……七八十公里吧，反正出市区了。”

　　“这种珠子在龙尾村常见吗？您知道怎么去龙尾村吗？”

　　大爷嫌弃地抠抠耳朵，纠正道：“你这小姑娘，别老珠子海珠的，一看就外行，它有名儿，叫龙漦珠。”

　　又是“龙”字。
　　桂悬玉拿盒的手一下捏紧，还没来得及继续问，旁边小摊一个胖乎乎的老板见缝插针道：“姑娘，喜欢海珠我这也有，喏，这边都是今年新采的，看好哪个我打灯给你看啊。”

　　桂悬玉眼睛一亮，“您那有龙漦珠？”

　　胖老板嘴角瘪了下来，一副嫌晦气的模样，“那玩意儿有啥好的，看着就瘆人，说他是海珠都侮辱海珠了，我这可不卖，也就老王愿意卖。”

　　渔夫帽大爷被挤兑了也不生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桂悬玉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珠子。除了花纹复杂了点，不觉得瘆人啊。她问胖老板道：“叔，哪瘆人了，不就是上面的圆圈多了点吗？”

　　胖老板瞥了一眼，“你这种是不算瘆人，顶多三等货。我见过的那颗是一等的，跟你这个可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您具体说说呗。”

　　胖老板闲着也是闲着，也愿意跟她多说两句。“姑娘，你看我这摊子上的，粉白粉白的，还带点金色光泽的，这种才叫海珠。龙尾村那个……老王，你把你那个小本本借我用一下。”

　　“你要干嘛？”

　　“我讲不出来，我画一个给她看。”

　　“你还挺热心。”
　　渔夫帽大爷把自己平日记账的小本子递给他。胖老板三秒五秒就画好了图，又把本子举给桂悬玉看。

　　桂悬玉迫不及待地接过来，眯了眯眼。

　　白纸上是一个姑且可以称为圆形的珠子，但是这个圆的表面凹凸不平，有点像是冒了许多痘痘的皮肤，或者聚集在一起的水泡。具体来说，这个珠子表面长了许多“疙瘩”，这些“疙瘩”顶端并不尖锐，也是有弧度的半球形，像是昆虫的复眼。
　　胖老板图画得糙，但该有的细节都有。珠子表面，每个半球形的“大疙瘩”里又套着小一些的“中疙瘩”，“中疙瘩”里又套着“小疙瘩”。这种套娃式的结构，令原本应该光滑的球体表面分布了大大小小的圆形回纹，看久了眼晕。

　　桂悬玉对照着自己手里的这颗，觉得两者相似度有接近百分之九十，不知道哪里不一样。

　　胖老板看她默不作声，补充道：“我这就是没有别的颜色的笔，要不然都给涂上。”

　　原来差别在颜色上？

　　“您要涂什么颜色？”

　　“就那种……哎，老王，他们以前在斗珠大会上说的那个词叫啥来着……”

　　“血珀。”

　　“啊对，血珀！”胖老板鄙夷地晃了晃脑袋，脖子上的肉颤了两下，“叫得好听。要我说，干脆把后面那‘珀’字去了，就是血的颜色。”

　　渔夫帽大爷似乎也同意他的说法，跟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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