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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
沪城的雨并不总是这般来势汹汹,至少桑宁转学到沪城一中那个高二的秋季,雨就只余下了缠绵。
雨丝银链般流淌不绝,祛不了半点暑热,飘到她脸上那个火辣辣的掌印时,触感却分外冰凉起来。
桑宁垂眼,指尖不紧不慢拂开水珠。
“白眼狼!”中年男人收回手站在路牙,满脸横肉狰狞,“我养你是为了你干吃白饭吗?这个钱你是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哪来的人在学校门口骂街啊?……嘶,那人是转学生吧?”
“没见过,可能真是。一中真是什么人都敢收了,这都什么素质。”
“长得倒挺漂亮,像个文科生。”
“你这什么形容?而且漂亮又有什么用,她家里人这幅样子——”
“……”
“你和我想一块去了对吧?我也在想,没见过这么穷的,她靠什么付一中的天价学费呢?”
……
上课时间,一中校门前鲜有学生老师走过。
除了偶尔传来的影影绰绰交谈声外,几乎安静得异常。角落这边怒吼的声音格外刺耳,瞬间引来了厌烦的注视。
一中是顶尖私立,盘踞这沪城最中心寸土寸金的地界,明摆着不是普通人能进来的地方。
两个人穷酸地面对面站在一起,好像是被这座城堡驱逐的奴仆。
男人环顾四周,也觉得惊奇,嫉妒掺杂着憎恨地怒骂:“你妈当了一辈子疗养院底层护工,你也是个不争气的,少了个把,是个女的!”
“你妈病死了,能留给你多少钱供你来上这种学校?你以为我是个好骗的啊?!老子早就知道有人资助你了!”
“什么资助人?凭什么资助你啊?!钱呢?给你的钱呢!!”
他扯过对方的新书包不停翻找着,可除了书本就是笔,他根本一无所获。
黑色书包上那标志性的金色土星形logo在微弱的日光之下依旧星光熠熠,仿佛在嘲笑他无能的愤怒。
“物归其主的道理你年纪这么大了却还是不懂。成熟一点吧,对你我都好过。”
面前女高中生看上去乖巧懂事的要命,手背轻轻摸了摸脸侧;
可连路过的人都为此频频侧目,她却还是这般平和又不卑不亢,好像被打被骂的都不是她一样。
桑宁移开视线,仰头沉沉吸了一口冷气,像是彻底斩断了心中对对方最后仅剩的一丝期待。
“……只是容忍你一次不想闹大不好收场而已,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她扯过资助人买的书包、紧了紧校服,撩起眼皮往大门里看了一眼——还好那个人不在这里。
桑宁转回眼神定定道:“我不是不会反抗,你好自为之。”
雨已经停下,松了一口气似的,她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
“站着!”
眼见桑宁要走,他连忙一个健步冲上去,一把掐过女孩被扇过的脸——桑岳强咬牙切齿,闭上眼睛连连压制怒气,睁开时就换了个口气:
“是,你不认我这个爸!要不是正好打听到你被资助了我可根本找不到你!可老子的赌债你不还谁还?”
“你自己在这沪城吃香的喝辣的,上贵族学校,和人家千金大小姐称姐道妹!你就因为能摆脱你低贱的出身了?!”
似乎有一句话罕见地戳中了桑宁的神经,桑宁打断他:“够了。”
桑岳强不管不顾越说越气、越说越嫉妒,终于还是掩盖不了自己的无能狂怒:
“你他妈装什么,桑宁?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我看你这幅贱样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人家大小姐看得上你?!你——”
“我说够了!”
桑宁冷声呵斥:“你还要装疯到什么时候!”
像是耐心被耗尽了,从嗓子里挤出的一句责问。
桑岳强那一瞬间竟被这冷声说懵了,手腕顷刻松懈了半分,桑宁掐起手指硬生生掰开了他粗糙肮脏的手,后退几步。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定定看着他,轻轻皱起了那秀气的眉眼,一脸嫌恶:
“十年前我妈就想和你离婚,你咬死不干,却又不闻不问,现在又到底算我哪门子的父亲?”
“我是在怕你,还是想快点处理掉你这种赌狗好让我去干正经事,你分辨不出来吗?”
“我是真的劝你,最好不要不识抬举!”
“……你想不出来我能做到什么地步。”
明明说的又平淡又冷,偏偏一字一句好像能戳进人骨头缝似的。
桑宁人生里很少有这么烦躁的时候,明明距离目标或许就一步之遥,桑岳强偏偏像个狗皮膏药一样黏着她不放;
桑宁从来是个不愿与人起争端的人,人人都说她年纪轻轻就会处事,偏偏在这时候不断破戒。
对上她警告的眼睛,桑岳强背后一阵凉意,他破罐子破摔道:
“……你不给我,那我去找那个资助人的孩子。”
“你说什么?”
“去找你资助人的孩子啊!她肯定有钱!”本来这话是桑岳强觉得自己在自己女儿面前丢了脸面,不过脑子从嘴巴里滚出来的一句找补。
却没想到桑宁看样子什么时候都在顾全大局、善解人意,却对这句算不上狠话的话反应比什么都要剧烈!
桑宁已经变了脸色:“你再说一句试试。”
“我就说怎么了!人家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众星拱月的千金大小姐,手指头缝里随便漏点儿就够我赌一年,你——”“啪——!”
一个巴掌袭来,忽然男人整张脸都被狠狠扇偏了过去。
“——”
整个空间寂静两秒。
……他不可置信地缓缓回头,看见女孩面容平静,正收回毫不留情扇到她父亲脸上的手,一瞬间,巨大的羞辱和愤怒狠狠地对他兜头浇下——
“你敢打我?!”
桑岳强的浑浊眼珠瞪得浑圆,张口就骂,几乎是刹那间爆红了脸:“你敢打我?!”
“——”
桑宁一语不发,回应他的只有那更加响亮的,“啪”的一声!
桑岳强一个重心不稳,摔倒在地!
火辣辣的疼痛再次袭来,女孩的指甲划破粗粝的皮肤,他猝然一摸,竟是满手的血!一个更重的掌印赫然出现在他脸上,瞬间下巴都抽搐。
“老子他妈打死你!!”
他面目狰狞、猛地起身,瞬间扬起那壮硕的手臂!兜头就要甩下!
“贱——啊——!!”
嘶哑的声音却陡然撕出一段裂缝。
下落瞬间,桑岳强的巴掌竟被一只从后出现的手截住。
桑宁抬头,缓缓看向那拦住桑岳强的人。
——眼前穿着保安制服的人高大,径直抓住了男人手腕,一反拧,桑岳强瞬间疼得直叫唤。他吐了口唾沫大骂:“放开!你谁啊你!我是她爹!爹教训女儿你管的着吗!”
“同学,你是不是被骚扰了,不用担心,我是这学校的保安。”保安身上写着“沪城一中 security”,叫她。
“啊。”桑宁盯他看了半晌,反倒迟了一秒才应。
——自己穿着校服,又是在大门附近,闹出动静,惊动了一中的保安也是情有可原。不算稀奇。
只是未免来得太快了点。
难道是有人叫他来的么?
桑宁终于来得及拿出自己的耐心,放下抵挡的手,礼貌轻轻摇头:“辛苦您了。这人我不认识,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社会人士,居然来找学生要保护费。还好叔叔您来得快,我想最好堵上他的嘴,免得他什么脏话胡话都敢说。”
“行。”保安连忙点头,刚一动身又被桑宁按住。
“对了,”桑宁想了想,继续道,“我想,您还是报警吧?”
“!?”
桑宁说:“我听他口口声声说什么……抢劫伤人盗窃之类的话,担心是在逃人员。让这种人在外流窜,对我们一中的学生也是一种潜在的威胁。”
“您觉得是不是?”
结果太重,保安顿了顿,与此同时他尚有些疑惑:“……我好像,没有听见他说这么严重的话啊?”
桑宁平静道:“我听见了。”
“刚刚或许是您离太远,所以没有印象。”
她缓缓笑道:“我听见了。”
她年纪还太小,平常人像这样早就吓破了胆、开始哭哭啼啼,偏偏桑宁冷静的可怕。
保安半信半疑,最终却还是选择听进去了。
他犹豫了两秒,点头应好。
桑岳强额头冷汗瞬间滴了下来。
“什么?!你干什么?!他妈的桑宁!你把谁叫过来了!!你呜呜——”
桑宁缓步迈过去,居高临下凝视下一秒被堵住嘴的人;
和此前冷淡毫无波澜的状况相反,她的声音定定的。那个微红的巴掌印在桑宁脸上,背着光看下去竟莫名有些可怖:
“没有犯事的话你抖什么。”
“怕成这样,是知道自己真犯了事,又要有牢狱之灾了吗。你这副德行真的一猜就准。”
“我本来不想做到这个地步的。你最好想一想你说了些什么话。”
她定定看着他,语气缓慢而沉冷:
——“有些人,不是你配招惹的。”
“你给我等着!呜呜……!等我出来我杀——呜呜!”
他嘴上被塞了块布,骂人声立刻模糊不清,桑宁后退一步,松开扯住保安长袖的手,任由对方拖拽走丑态毕露、负隅顽抗的中年男人。
最后临到消失时,保安回过头来,看了桑宁意味深长的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桑宁静静站在原地,心知肚明对方传达的含义。
——那是一种看到从来懂事乖巧的人却隐隐露出獠牙的惊讶。
可又如何呢?
桑宁总是善于隐忍不发、善于认清自己的地位,这勉强也算是一种美德,可也只有她自己清晰又悲哀地知道,其实是因为她的心是如此可怜到贫瘠,鲜红蓬勃的泵跳之中,几乎是空无一物的。
在这片空旷之地,桑宁有她想保有的,仅剩的一份存在;
阻生的旁枝末节不是她来到这里的意义。
——不论是桑岳强还是其他人,都永远、永远,无法想清楚这一点。
挟带着零星雨丝的风吹过后颈,桑宁略微一缩,任由空气将她后怕与愤怒的久违情绪带走,几乎是刹那间,便恢复了往日乖巧平和的神情。
紧了紧背上的书包,桑宁迈开步伐,转头要向校门走去。
回身那一瞬间,她却忽然对上了一双幽黑如潭的眼睛。
——对方修长纤细的身体亭亭伫立,不知道在这里看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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