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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侯府
马车碾过一段山路时,栖霜掀开了车帘。眼前白茫茫一片,和她的未卜的前途一样。她没来由地开始心慌,不知在晋阳侯府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银面人说得对,昨夜不过是一子的输赢,而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身后的板车发出生涩的“吱嘎”声。没有素帷,没有灵幡,母亲的棺木像件货物般被扔在板车上。
栖霜不忍卒看,放下车帘,暖香瞬间扑面而来。鎏金熏笼里银丝炭烧得正旺,熏得庞嬷嬷直打盹。车窗外,风雪却仍在抽打母亲那具薄棺。
原来这世间冷暖,竟能如此泾渭分明。
栖霜此番回侯府,势必会见到她的父亲,她必须提前想清楚,到底该如何给这位晋阳侯留下深刻印象。可自她记事起,就与这位父亲从未谋面,对他的了解,也仅止于坊间的传言——
他们说晋阳侯正值壮年,身量颀长如松,一双凤眼藏锋,只消一个手势,便可搅弄朝堂风云。更难得的是他与夫人举案齐眉,后宅清净得连个通房都没有。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何会与母亲有了私情?
既有了情,又为何放任她们母女流落市井?
一旁的庞嬷嬷已经打起了鼾,声音震天响。栖霜苦想不得,最后只得阖目靠在车厢,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仿佛痛觉能让她清醒一点。
但只是片刻她便明白过来——所谓不近女色,不过是嫌她们母女见不得光,从不将她们暴露于人前;所谓夫妻情深,则不过是演给世人看的戏码!
就这样胡思乱想一路,车队到达晋阳侯府时,暮色早已散尽。栖霜迫不及待掀开车帘,想要看看传闻中的侯府到底什么样子。
可即便已经无数次偷偷想象,都不及眼前所见的宅邸奢华——檐下十六盏琉璃灯照亮了晋阳侯府的碧瓦朱甍,金铺屈曲。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两扇巍然而立的朱漆大门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张血盆大口。栖霜静静盯着那朱门,心头蓦地一紧。
她母亲曾被这张巨口吞噬过,现在轮到她了。
她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包括见到父亲该如何挑起他对母亲的歉疚,可马车没有停下,径直过了侯府正门,继续往深巷驶去。
过了许久,马蹄声渐息,
“大小姐,该下车了。”
栖霜低头看着庞嬷嬷伸到车前的条凳,那凳面结着薄冰,若踩上去,少不得要摔断腿。
可即便要摔倒,也要摔得有价值才行。
栖霜拢了拢单薄的孝衣,思索如何破局,忽见朱漆门缝间透出一截影子。
庞嬷嬷开始催促,“大小姐,快下车啊。”
栖霜置之不理,只屏住呼吸,往那门缝望去——
风雪中,一位老者拄拐而立,狐裘裹着他佝偻的身躯。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长得几乎要触到雪地上的条凳。那影子颤巍巍地晃动着,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栖霜忽然觉得喉头发紧——就是母亲托付终身的人?就是那个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晋阳侯?
但他来了,就够了。
指甲轻掐掌心,她生生逼出几分泪光,“嬷嬷......这凳上结着冰......”
庞嬷嬷正要呵斥,忽听侧门“吱呀”一声响。栖霜余光瞥见那道拄拐的佝偻身影正摸索着往这边来,当即踩上那结冰的条凳——
“啊!”
她整个人重重摔在雪地上,孝衣沾满泥泞。
“什么声音?”谢怀江浑浊的眼珠茫然四顾,拐杖在雪地上胡乱点着,“霜儿?霜儿你在哪?”
栖霜强忍疼痛撑起身子,“父亲......女儿在这里......”她故意让声音带着哭腔。
谢怀江却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伸出手,“我听见你摔倒了!你们是死的吗,还不快扶大小姐!”
栖霜被人扶起,抬眼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正是那夜在晋城小院,劝庞嬷嬷莫要多生事端的侍卫。他此刻低眉顺目地搀着她,指节却在她腕间不着痕迹地一紧,似警告又似提醒。
栖霜调整心绪,步步向前怯生生唤道,“父亲,是女儿不孝,让您担心了。”
“你很小就跟着你娘......”谢怀江叹道,“竟还认得为父?”
“娘亲为你画了好多画,你这眉眼,这鼻子,这脸颊,我就是闭上眼睛都能记得住,只是那些画都被人烧了。父亲怎么比画上沧桑了许多,一切怎么都变了......”栖霜恰到好处地哽咽。
“她竟为我作了许多画?”谢怀江踉跄着后退,拐杖深深陷入积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斜的痕迹。
“父亲的眼睛......”栖霜犹疑着,终究问出了口。
谢怀江身后的华服妇人垂泪道,“自去岁中风后,侯爷这眼睛就见不得强光。偏生昨日接到苏妹妹的讣告,非要对着雪地枯坐,这才......”
那妇人约莫四十上下,一身绛紫织金云纹褙子,发间一支累丝嵌宝金凤簪,衬得她端庄雍容,想来就是传说中那位侯爷夫人了。她此刻眼眶微红,泪痕未干,倒显出几分真切的哀戚来。
“唉,莫提了,莫提了!若是此刻能看见你就好了,你长得定然很像你娘。”谢怀江不住地摇头叹气。
栖霜狐疑地盯着父亲浑浊的眼珠,那哀怨茫然的神色,倒真像是盲了。
“大胆,见了侯爷夫人还不行礼?”庞嬷嬷催促道。
栖霜险些笑出声来,庞嬷嬷这记下马威来得实在不是时候,侯爷夫妇正演着骨肉重逢的戏码,她这一声暴喝,倒像是狠狠扇了主子们一记耳光。
可这世上的规矩,不向来是主子做戏,奴才陪着演?哪有主子演在兴头上,奴才就掀了戏台子的道理?
栖霜垂眸掩去眼底讥诮,凭着记忆里李府丫鬟的姿态,生涩地行了个礼。膝盖弯得不够低,腰背挺得不够软,连交叠的双手都在抖,可那又如何?横竖这场戏里,没人会在乎一个赝品嫡女的礼数是否标准。
“手抬高点,腰再......”庞嬷嬷出口提醒道。
“住口!你去回老夫人,霜儿她是我的女儿,又才进府门,便要教习规矩,也不必急在今日!”谢怀江连忙扶起栖霜,胸口剧烈起伏,蜡黄的面容因怒意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老爷说得是,”华服妇人立即软了声调,转而关切道,“瞧这孩子孝衣这般单薄,冻得唇都青了。春杏!还不快带大小姐回醒春园歇息?”
“大小姐这边请。”一个穿杏色夹袄的小丫鬟慌张提着灯笼上前,跃动的火光将她的影子投在照壁上,瑟缩得像只受惊的雀儿。
栖霜倒是坦然福身行礼,“谢父亲、母亲体恤,只是我母亲的棺木......”
“真是个孝顺孩子,” 华服妇人截住了话头,绢帕轻掩唇角,“苏氏的棺木已安置在了侯府的......”她眼波流转,瞥向谢怀江。
“暂厝西偏院的祠堂,那里清静,离你也近,”谢怀江咳嗽着补充,嘴角扯出一抹慈祥笑意,“乖孩子,今晚早些安置,有什么话我们父女明日再叙。”
栖霜垂首应是,抬头时目光轻扫过谢怀江身后众人,却独寻不见谢玉瑶,那传说中侯府的真正嫡女。
倒是聪明。
栖霜唇角几不可察地一勾。这位嫡妹此刻的缺席,比在场更意味深长。要么是骄横到连表面功夫都不屑做,要么,就是有人刻意不让她露面。
那个人会是谁呢?烛火摇曳间,夫人的织金裙摆泛着冰冷的光泽,如毒蛇盘踞时闪烁的鳞纹般深印在栖霜脑海中。
答案已然明了。这位雍容华贵的主母,怎会允许亲生女儿与一个外室女同台亮相?
不过没关系,她们两个,还来日方长呢!
—————————
醒春园比想象中更偏远。
栖霜跟着春杏,在迷宫般的回廊里七拐八绕。灯笼的光晕照出小丫鬟腕上的淤青,栖霜忍了又忍,没有问出口。
经过一道月洞门时,栖霜隐约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可回头去看时,灯笼里的烛火却“啪”地熄了,四周骤然陷入黑暗。
“春杏?”
无人应答。
冷风掠过月洞门,枯枝投下狰狞暗影,远处似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像有人贴着墙根缓缓移动。栖霜攥紧木簪后退,头顶槐枝竟突然断裂!
一件素白丧服鬼魅般扑来,栖霜闪身避让,衣摆擦过面颊的刹那,她看清了上面的蜿蜒血迹。
“闭眼!”
男人低沉喝令,栖霜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被带着旋了半圈。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蒙住她眼睛,待他松开手,那血衣竟被长刀钉在三步外的老树上,树干竟被烧得焦黑。
“磷火沾衣即燃,”男人收刀入鞘,漫不经心道,“再慢半分,你这双眼睛就废了。”
栖霜这才发现,落在地上的血衣只余火星。
“多谢,不知公子如何称呼?”视线虽暗,她却敏锐地察觉到那道目光在她眉眼间逡巡。可这侯府里,除了父亲谢怀江,还有哪个男子能这般来去自如?是义子?幕僚?还是......
男人没有回答,反而向前逼近一步,“谢小姐初入侯府,怎么惹上这样的麻烦?”
栖霜攥紧木簪猛地向前一刺,“阁下深夜尾随,究竟意欲何为?”
对方却似早有预料,左手格挡的瞬间,右手已按住她的后颈。这一按力道不重,却让栖霜不得不被迫俯身。
月光倏然刺破云层,她终于看清他腰间令牌的青焰缠月纹样。待她目光顺着那窄劲腰线往上攀附,掠过深刻的下颌线时,一片薄云不巧又漫了过来。明暗交错间,男人那张脸又隐入阴影。
“我是来看戏的,” 男子突然松开钳制,木簪一转,重新插回栖霜发间,“只有你活得久,这出戏才有趣。”
待栖霜欲问他醒春园的路时,他已遁入黑暗,早没了踪迹。
栖霜低头,却见脚边的灯笼重新亮起——正是春杏方才提的那盏。
她拾起灯笼,大着胆子到处穿行。夜风裹着细雪扑面而来,她不知走了多少路,才到了一处荒僻院落。朱漆剥落的廊柱间结着蛛网,青石板的裂缝里,几株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若不是牌匾上剥落了大半金漆的“醒春园”三个字,她简直不敢相信这竟是侯府千金的居所。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庞嬷嬷撕心裂肺的尖叫。
“鬼!西偏院有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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