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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短
B市的海,后半夜忽然变脸。
风从东南方卷上来,浪头一下一下拍在防波堤,像无数只手在拍门。沈茗礼睁开眼,房间被月光漂得惨白,窗棂咯吱作响——像那年太平间里金属抽屉的回声。
他翻身下床,赤脚走到客厅,想倒一杯冷水。厨房却先亮起灯,秦洛曦蜷坐在吧台前,手里握着玻璃杯,水纹晃动,映得她指节苍白。
"也睡不着?"她轻声问。
沈茗礼没回答,目光落在她手背——那里贴着一块很小的纱布,下午在栈桥被礁石划的。他忽然伸手,覆住那只手,掌心冰凉。秦洛曦没躲,只是抬眼看他:血丝布满他的瞳仁,像一张细密的蛛网,困住所有未说出口的疼。
"我发病的时候,"他嗓音哑得厉害,"可能会伤人。"
"我不怕。"
沈茗礼垂下头,额前碎发投下一道阴影,声音低到近乎气音:"我怕。"
空气沉默几秒,他松开她,转身上楼。秦洛曦听见自己心脏被撕开的声响——很轻,却疼得清晰。
清晨六点,傅洛初顶着黑眼圈冲进餐厅,举着手机嚷:"台风蓝警!轮渡全停,高速封路,咱们被钉死在这鬼地方了!"
薄锦珩慢悠悠从楼梯下来,T恤半湿,显然是刚冲完浪。"封得好。"他笑得恶劣,"省得有人逃跑。"说这话时,他目光掠过沈茗礼——后者靠坐在藤编沙发里,膝上摊开一本《存在与时间》,却一页未翻。
窗外乌云压境,屋里灯全都开着,仍驱不散那股黏稠的暗。保姆被台风假困在镇上,早餐只好自助。秦洛曦煎蛋时被油星溅到,"嘶"地缩回手;沈茗礼几乎瞬间站到她身后,握住她手腕,打开冷水。冰凉的水柱冲过伤口,他低声道:"别动。"
薄锦珩倚在门框看戏,吹了个口哨:"沈少爷,你也怕血?"
沈茗礼没理,只把秦洛曦的手举高,确定无大碍才松手。转身的瞬间,他眼前一黑,指尖抓住料理台,骨节泛青。秦洛曦忙扶住他:"药吃了吗?"
他摇头。抗抑郁药带来的呕吐感让他连续三天没碰。秦洛曦抿唇,果断倒出药片,又递水。沈茗礼盯着那粒白色小圆片,像看一枚即将引爆的雷。良久,他接过,仰头咽下。
午后风更大,整栋房子呜呜共鸣,像巨兽在胸腔里咆哮。电突然断了,灯灭的一瞬,沈茗礼整个人绷成一张拉满的弓。黑暗把时光拖回那个停电的抢救夜——母亲身上盖着白单,心电图归零的"滴——"声至今在他耳膜里来回刮。
他踉跄站起身,撞翻茶几,玻璃器皿碎成一地冷星。秦洛曦循声摸黑而来,在沙发脚边找到他。沈茗礼抱膝蜷坐,额头抵着膝盖,肩膀不受控地颤。秦洛曦伸手,一下一下抚他的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鹤。
"呼吸,沈茗礼,跟我一起——"她深吸,再缓缓吐出,"一、二、三......"
黑暗让感官放大,他闻到她发间柠檬草的味道,混着淡淡水汽。胸腔的窒息感被那缕香撬开一条缝,他机械地跟随她的节奏,直到呼吸渐渐平顺。
傅洛初举着应急灯冲进来,暖黄光晕罩住两人。地板上,沈茗礼的手正死死攥着秦洛曦的衣角,指节泛白。傅洛初看得眼眶发热,却故作轻快:"喂,来电还得几小时,咱们来打牌?输的人晚上做晚餐。"
薄锦珩慢悠悠拎来一箱蜡烛,一支支点燃,摆成不规则的圆。火光摇曳,投下四道长长短短的影子,像四座孤岛,在暴风雨里短暂靠拢。
牌局打到傍晚,窗外雨幕连天。薄锦珩输得最多,按规矩该下厨,却懒洋洋把围裙抛给沈茗礼:"病患优先,今天就放过你。"
沈茗礼竟没拒绝。他卷起袖子,露出线条明晰的小臂,青脉隐现。刀起刀落,切菜声均匀、克制,像在完成某种仪式。秦洛曦在一旁洗菜,两人肩并肩,水声与刀声错落,竟奏出诡异的安宁。
菜端上桌:清蒸鲈鱼、蛤蜊酿虾滑、番茄豆腐羹。都是寡淡口味,却在舌尖绽出回甘。傅洛初夸张地捂嘴:"沈茗礼,你居然记得我不吃辣!"薄锦珩挑眉,夹一块鱼放进秦洛曦碗里,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补补,下午被吓坏了吧?"
沈茗礼抬眼,目光落在那只筷子上,眸色沉了一度。他突然伸手,把秦洛曦碗里的鱼夹走,换上一块没刺的腹肉,声音低却霸道:"她怕刺。"
薄锦珩笑意更深,冲傅洛初吹口哨:"冰山吃醋,百年奇观。"
秦洛曦耳根泛红,却忍不住弯唇。那一瞬间,她仿佛看见冰层裂开一道缝,有暖水汩汩流出。
夜里雨停,风仍不甘地嚎。发电机坏了,整座房子沉入纯粹的黑。沈茗礼躺在床上,耳膜里是自己急促的心跳。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是我。"
他开门,秦洛曦抱着枕头站在走廊,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睡不着,"她轻声说,"能借你地板一会儿吗?"
沈茗礼侧身让她进来。床头只剩半支蜡烛,火苗细若游丝。秦洛曦把枕头放在地毯,刚要坐下,手腕却被握住。沈茗礼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沙哑却认真:"床很大。"
她怔住,心跳如鼓。下一秒,他先躺下,身体紧贴床沿,留出大片空位。秦洛曦深呼吸,和衣躺上去,两人之间隔着一拳距离,却谁也没再动。烛火跳动几下,终于熄灭。
黑暗里,沈茗礼的呼吸清浅而克制。良久,他开口,像把刀子递给她:"三年前,我妈在这条海岸线出车祸。我坐后排,眼睁睁看着——"他停顿,喉结滚动,"血把海水染成红。从那以后,我怕黑,也怕海。"
秦洛曦心口骤疼,她慢慢伸手,覆在他手背上。掌心相贴,他指尖冰凉,却在她温度里一点点回暖。
"沈茗礼,"她唤他名字,声音柔软而坚定,"天快亮了。"
窗外,乌云被风撕开一道缝,月光漏进来,像一条银色的路,从海面铺到他们枕边。沈茗礼侧头,看见她眼里倒映的碎光,忽然觉得——也许自己还能再试一次,沿着这条路,走出漫长的黑夜。
凌晨四点,电终于来了。走廊传来傅洛初迷迷糊糊的欢呼,随即又归于安静。沈茗礼仍睁着眼,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意,一波一波涌上来。秦洛曦的手还覆在他掌心,指尖微微蜷着,像只安心的猫。
他轻轻回握,幅度很小,怕惊醒她,又像在确认她真的存在。
——确认这个暴雨夜,不是他又一次虚构的救赎。
窗外,第一缕晨色浮上海平线。
昼短苦夜长,可他们终究捱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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