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履

　　申时

　　宋青梧从睡梦中挣扎出来，里衣被汗水浸湿，黏腻的贴在背上。

　　“什么时辰了？”他嗓音微哑。

　　“已是申时了。”砚舟递上温热的帕子，低声道，“苏三公子派了马车来接，已等了小半个时辰。”

　　宋青梧匆匆洗漱更衣，待他踏出府门时，苏府的小厮早已急得在车辕上直跺脚，一见他便扑过来：“爷！您可算出来了！我们公子在府里等得都快掀桌子了！”

　　那小厮嗓门极大，引得门房频频侧目。宋青梧抬手揉了揉眉心，生怕他下一句喊出什么惊人之语，当即掀袍登车：“去苏府借几册字帖，一个时辰便回。”

　　——这是他们惯用的借口。

　　马车转过街角，宋青梧忽然敲了敲车壁。车夫会意，猛地一甩鞭子，两辆一模一样的青篷马车在岔路口分道扬镳。一辆驶向苏府，另一辆却拐进暗巷。

　　车夫偏头向砚舟交代了几句就转身进了车厢。

　　帘子一掀，方才还点头哈腰的“小厮”大喇喇坐进车厢，扯下头上的灰布巾，露出一张俊俏的脸——正是苏予安。

　　“你这身打扮……”宋青梧嘴角抽了抽，“宰相府的公子扮小厮，传出去像什么话？而且不是说晚上碰面吗？”

　　苏予安满不在乎地灌了口茶：“我若不亲自来，你能甩开那些眼线？”他忽地压低声音，“况且，逢川带了消息来”

　　宋青梧指节一紧，心里有不详的预感。

　　转眼到了地方，却不是星槎客的酒楼，而是早早停靠在游湖边上两层楼的画舫。

　　日影西斜，将湖面镀上一层碎金。青帷马车沿着柳堤缓缓停下，惊起几只白鹭。

　　宋青梧指尖一挑，素白的车帘自指间滑落，他微微蹙眉，转向身侧的苏予安："这是星槎客？"

　　苏予安正将一件云纹绉纱披风搭在臂弯，闻言轻笑："逢川说这几日星槎客的牛厨子告假，饭菜都换了味道。"他利落地跃下马车，玄色衣袂在湖风中翻飞，"这醉月舫的东家特意请了牛厨子的徒弟掌勺，味道分毫不差。"

　　宋青梧跟着下了马车，站定后睨了苏予安一眼："怎么？我很挑嘴吗？"

　　苏予安回身，夕阳的余晖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连睫毛都染成了浅金色。他故意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促狭："欸，你连御膳房总管的拿手菜都敢挑三拣四。"说着轻点宋青梧的肩膀，"上回在百味轩，是谁尝了一口八宝鸭就搁了筷子，非说火候差了三分？"

　　宋青梧闻言，唇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侧首望向湖面，夕阳的碎金在他清冷的眸中流转。束发的缎带被风撩起，在他颈后若即若离地游走，像极了此刻某人欲言又止的心思。

　　两人一前一后径直踏上停泊在岸边的精致画舫。画舫雕梁画栋，檐角悬挂的铜铃在微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拾级而上，推开二楼雅间的雕花木门。周逢川正立在窗边，修长的手指间把玩着一枚白玉棋子，听到声响转过身来。窗外粼粼波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衬得那双深邃的眼眸愈发沉静。

　　"来了。"周逢川嗓音清冷，指尖一推，一封烫金请柬便滑过檀木桌面，稳稳停在宋青梧面前。

　　宋青梧展开请柬，朱红凤印赫然映入眼帘。待看清长姐宋兰猗的名字赫然在列时，他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烫金请柬的边缘在指腹划出一道浅痕。"联姻？"他声音极轻，却似惊雷炸在心头。

　　"太子妃之位多少人趋之若鹜，钧天城里名门淑女如过江之鲫——"他忽然收声，"怎会偏偏选中我二姐？"

　　苏予安踱到窗前，鎏金窗纱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皇后娘娘亲自相看，岂容推拒？"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而且..."余光扫过周逢川，后半句话化作一声轻叹。

　　周逢川执壶的手稳若磐石，碧绿茶汤划出三道晶莹的弧线。"刘夫人与皇后是手帕交。"白玉棋子在他指间一转，"嗒"地落在天元位，"更何况..."棋子与棋盘相击的余韵中，他抬眸看向宋青梧，"令尊与皇上，可是在潜邸时就有的交情。"

　　宋青梧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顿，碧绿茶汤泛起细碎涟漪。他望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忽然想起长姐在廊下的娴静侧影。那样温柔的人，当真愿意入主东宫？

　　苏予安懒散地倚回紫檀圈椅，修长的手指转动着青瓷茶盏，茶汤在杯口荡出一圈细碎的金芒。"其实嘛..."他拖长了声调，"太子殿下的品貌才情，应当...还算不错？"

　　宋青梧倏地抬眸，眉眼微蹙："为何是'应当'？"

　　室内忽地一静。周逢川执棋的手悬在半空，黑玉棋子在指尖泛着冷光。"因为..."他声音低沉，棋子"咔哒"落在棋盘上，"除了皇室宗亲与朝中重臣，无人见过太子真容。”

　　周逢川指间黑玉棋子轻轻一转，泛出幽深光泽："据说太子殿下三岁能诵《楚辞》，七岁通晓《九章算术》。"他指尖一弹，棋子"嗒"地落在檀木棋盘上，"太傅曾赞其'颖悟绝伦'，连当朝大儒谢先生都称其'文采斐然'。"

　　苏予安忽然轻笑一声，手中茶盏倾斜，茶汤在案几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更妙的是，去岁春猎，太子一箭双雕，箭矢竟穿透两只鸿雁的右目——这般箭术，连羽林卫统领都自叹弗如。"

　　"至于样貌..."周逢川从袖中取出一卷素笺，缓缓展开。纸上墨迹勾勒出一幅朦胧侧影：玉冠束发，轮廓如刀削般清峻，唯独眉眼处一片空白。"画师说，太子不许人画他的眼睛。"

　　苏予安斜倚着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桌面，目光却始终锁在宋青梧脸上。见他盯着画像出神，苏予安眉梢微挑，看见他眉眼都快皱在一块了。周逢川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宋青梧微蹙的眉头和紧绷的下颌线。注意到宋青梧无意识的小动作——这是宋青梧心绪不宁时惯有的习惯。

　　茶烟袅袅中，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苏予安忽然轻笑一声，故意将茶盏往案几上重重一放："这还没定下来的事，你——"

　　周逢川目光落在宋青梧微微泛白的指节上，声音轻缓："你若实在不放心，不若...到时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了”

　　苏予安忽然展颜一笑"对呀！你平日不喜那些人多纷杂的场合，我和逢川对这些雅宴啊集会什么的也兴致缺缺"他倾身向前，"说来，咱们三人还从未一同去过这样热闹的场合？"指尖轻轻叩着青瓷盏沿，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次就当替你阿姐相看，顺道和我们一起看看皇家猎场的秋色也好啊——"

　　周逢川闻言指尖一顿。他抬眼看人时，那双凤眼里带着几分了然，声音低沉温和："秋猎时节，倒确实难得——不过，还未发生的事，你也不要过于担忧了。"

　　宋青梧垂眸凝视着茶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神情。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盏沿，在青瓷上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水痕。

　　周逢川起身，抬手击掌三下，声音不大却极有穿透力："传膳。"

　　门外立即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八名侍女鱼贯而入，每人手捧的朱漆食盒上都雕着精致的缠枝莲纹。为首的侍女福身时，鬓边珍珠步摇纹丝不动："按公子吩咐，蟹粉狮子头多煨了半个时辰。"

　　食盒次第开启的瞬间，热气裹挟着松露香气盈满雅间。最中央的白玉盘中，四枚金黄油亮的狮子头正滋滋作响，底下垫着的嫩白菜心吸饱了高汤，晶莹剔透得能看见叶脉。

　　苏予安与周逢川交换了个眼神，前者正要开口，却见宋青梧突然抬手——

　　"叮"

　　盏底与檀木相触的脆响惊散了满室茶烟。

　　"既然你们都说到这个份上..."他嘴角微扬，眼底满是笑意，"那便，同去。"

　　周逢川与苏予安相视一笑，早知如此，两人还开解什么，还是这么好哄。

　　"尝尝。"周逢川唇角微扬执起牙箸，筷尖在狮子头上方顿了顿，"用的是予安在太湖猎的那只野鸭熬的汤底。"他特意将最饱满的那颗推向宋青梧，肉丸上点缀的蟹黄在烛光下如同琥珀。

　　看宋青梧略微释怀，苏予安不由笑道："早听说周大公子还亲自下厨做了道菜，咱们今日口福不浅啊。"他故意朝宋青梧挤了挤眼，"这回总不会再嫌火候不够吧？"

　　宋青梧看着面前的美食，垂眸掩去眼底波动，未至之事，何须自扰，执起牙箸笑道："那便...尝尝。"

　　三人各自执箸，席间一时只有杯盏轻碰声。

　　宋青梧夹起一箸清炒芦蒿，嫩绿的菜芯上沾着晶莹的油光。他咀嚼得很慢，仿佛在细细分辨其中是否掺了别的滋味，“嗯...好吃哎”

　　苏予安倒也吃得畅快，象牙箸在几个碟子间来回穿梭。他特意夹了块最肥美的鲥鱼腹肉，却在要放入宋青梧碗中时顿了顿，转手搁在了自己碗里。

　　周逢川用调羹慢条斯理地搅着莼菜羹，白玉勺每次划过碗沿的角度都分毫不差。他忽然停下动作，取出一个青瓷小瓶："新得的松露油。"

　　侍女们适时添上新蒸的蟹黄汤包，薄如蝉翼的面皮裹着晃动的汤汁。宋青梧用银匙轻轻戳破面皮，热气腾起模糊了他的眉眼。。

　　席间笑语晏晏，苏予安说到兴起处，"你们可知..."眉梢一挑，"前日我在西市见着个胡商..."

　　周逢川执箸的手微微一顿，白玉般的指尖衬着筷身："莫不是又淘到什么稀奇玩意？"

　　话音未落，宋青梧已笑着摇头："定是又被人哄着买了什么'西域珍宝'。"

　　苏予安作势要打，三双筷子在空中交错，碰出叮叮脆响。烛火摇曳间，映得三人眉眼俱是鲜活笑意，连窗外渐沉的暮色都染上了几分暖意。

　　舫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雨丝打在船篷上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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