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妄梦簿

　　1937年深秋，上海租界边缘的空气里，混着湿冷的江风与若有若无的硝烟味。

　　我刚入伍两年，即将被调入地下情报组织，代号“肖生”。组织派给我的任务指令让我以随行人员身份，派遣去往即将启程的访日外交使团，目标——日军华中派遣军最新的兵力部署与动向。光是看着名单我就发愁，使团名单里，好几位大领导干部的名字是我所再熟悉不过的，我深知此次任务的重要性。这组织也太信任我了，我都要怀疑是不是内部人手过于不够，作为一个新兵蛋子头一回接任务就给我来个这么艰巨的，不过这是我第一次正式做间谍，内心的期待更多时候占据了恐惧，接到任务后我们这支秘密行动组即刻跟着组织的布局接连分散潜入。

　　身份，是第一个要抹去的痕迹。不容易起疑心的绝佳方式——“变成本地人”，我思虑再三，目光投向霓虹闪烁、鱼龙混杂的虹口区深处。如果能进入高级料理餐厅，那么应当是藏身并窃听风声的理想巢穴，而且做一个男人往往更方便在这种喧嚣之地办事，女扮男装成为男陪侍，我想是我目前最好的路径。

　　我特意从一个当地人手里买下一件有些年代感的西装，内里用布条紧紧束住胸口，剪短了头发，脚底垫了点剩下的棉布，又用深色脂粉刻意加深了面部的轮廓线条，现在走出去的我看上去虽带着几分男性特征却仍旧难掩秀气的年轻男子，这并不影响，当地现下的审美恰好迎合秀气的少年类型。虹口“月华”店的招工告示贴在巷口，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镶嵌着廉价彩色玻璃的门。

　　一进门就是乌泱泱的人群，手里拿着招工帖子排着队，队伍的尽头是一个单独的房间，我放眼望去大多都是和我差不多的年轻男子，这看样子想做个男陪侍竞争压力也不小。

　　排了一会队伍我觉得不大对劲，进房间面试出来的人都在整理自己的衣服，甚至看上去有些面露难色，这时刚出来的一个男孩经过我身边，我冲他笑了笑拦住他问他面试感觉怎么样，他便突然贴近我，像是要和我说什么机密一般用手遮着嘴。

　　“那老板要选万里挑一的美少年，对脸蛋、身材标准要求极其严苛，但我劝你还是走吧，我觉得这里不正经，哪有应聘一个餐厅陪侍还要脱衣服检查的。”说完男孩摆摆手就走了。我被他的话有些吓住，脱衣检查？查完我怕是再也回不去我的祖国了，但万一男孩是骗人的？高薪的餐厅服务生竞争压力这么大，拿话骗骗我这也是有可能的。我决定先静观其变，事情如果正如他所说，那再逃也不迟。

　　“27号。”

　　我拿着招工帖推开门，烟雾缭绕，空气中脂粉香气浓烈得呛人。

　　一个穿着艳丽和服、涂着厚厚白粉的“妈妈桑”上下打量我，手中的纸扇遮着半张脸，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与挑剔。

　　“新人か？顔立ちは悪くないな… よし、ここのお約束事 おきて 、ざっと話しておくわ。お客様は主に女性の方々、分かるよな？”（…新来的？样貌不错，我大致和你讲一下这里的规矩吧，我们的主要客户群体是女性，你应该明白吧……）她的日语带着浓重的关西腔调，边说着手上咸猪手的动作一个不落，纸扇扣在我从下巴处一点点滑向胸口，接着又是屁股上来一下，我惊地往后一跳，不知所措只好学小日本鞠躬道歉。

　　妈妈桑点点头，我以为这就结束了，结果不知哪里突然冒出来一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男医生，戴上手套朝我勾勾手。“请先脱掉上衣。”

　　寒意瞬间窜上脊椎，我背后开始冒冷汗，男孩没骗我，只要束胸的布条一旦暴露，我就死定了。这会那医生不耐烦地催促着，伸手直向我走来。我甩开他的手，再次鞠躬道歉着“ごめんなさい、実は隠してたことがあるんだ。実はさっき、向かいの『コメダンスホール』に採用が決まったんだ。”(……非常抱歉，我隐瞒了一件事，其实我刚刚已经被对街谷芽舞厅录用了。)

　　妈妈桑立马变了脸，尖利的日语咒骂我，把我向门外赶，这正合我意。我则假装像一只受惊的野兔，姿态放的很低摇着头连连叹气甚至像是非常不舍得离开的模样，直到门一关，我迅速离开。

　　惊魂未定，走出街道时我感到怀里的微型发报机却传来一阵规律而急促的震动。是紧急汇合信号，地点在外滩附近废弃的十六岛货运码头。队长素来沉稳如山，才离队没多久就让他发出这种信号，他那边应该遇到大事了。

　　我深吸一口气，去小塘边洗了把脸让自己镇静下来，天色已经渐渐暗沉了，去到码头已是一片死寂，巨大的废弃吊车骨架在暮色中投下狰狞的阴影，江风裹挟着浓重的铁锈和淤泥气味。

　　我贴着冰冷的仓库墙壁潜行，按照约定暗号，在三号废弃龙门吊基座的阴影里，我见到了队长和另外两名队员——爆破手老耿和通讯员小赵，队长的眼神示意我噤声趴下贴墙过去。

　　“人齐了？”他声音压得极低，暗暗喘着粗气，“情报点暴露，尾巴甩掉了，但这里也不安全，随时准备转移。”

　　我点点头，想起刚刚自己面试的时候还是有些过于冒险，声音和动作有些大，不知道那时候是否也有人已经盯上了自己。一阵撕裂布帛般的可怕声音直钻入我脑海，巨大的爆破声骤然从码头入口方向迸发，接着就是哒哒哒哒哒——

　　捷克式轻机枪特有的连续爆响，如同死神的镰刀疯狂挥砍在生锈的铁皮和水泥柱上，火星四溅，听着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我知道敌人近在咫尺。

　　“撤！快撤！”

　　队长一声压低了嗓音急促的喊着，我们四人，在子弹织成的火网缝隙中亡命分散逃开，四个方向行动也好用来分散火力，我们的汇合点是冲向不远处那个被芦苇丛半掩着的小小内湖。

　　一片白茫茫的芦苇荡，一脚下去以为可以踩到敦实的泥土，结果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了我们的小腿、大腿、腰部。岸边芦苇丛里还系着几条破旧的小木船，队长举着枪四处观察着敌人动向，小赵则脱下上衣紧紧裹住怀里的通讯设备，我和老耿麻利快速地解开了缆绳，四人扑进船舱。

　　队长和老耿抓起木桨，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划动，木桨击打水面发出沉闷急促的“噗噗”声。好在我们四人动作迅速，子弹追着船尾，在幽暗的水面上激起一簇簇跳跃的水花，噗噗作响，船身每一次颠簸我心里都觉得像是死神的抚摸。

　　终于，小船冲进了湖心相对开阔的水域。身后的枪声渐渐稀疏，最终被沉沉的暮色和广阔的湖面吞噬，只留下远处房屋亮起的火光和我耳边几人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加上湖水拍打船舷的单调声响。

　　“我们中间……有人的行踪被咬死了。”队长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瘫坐在甲板上。

　　“我说……你们就不能注意注意点么，还没做什么就被人抓包了，还做什么间谍……”小赵抱着怀里的设备嘟囔着，湖面上风有点大，听得出来他说话的时候牙关已经有点打颤了。

　　“好了，现在不是相互责备的时候，目前岸上全是‘鬼’，回去，就是往枪口上撞！”

　　队长脱下外套一把罩在小赵脑袋上，他掏出一个小小的防水金属盒发着呆，里面是我们四个人手都有的微型电台。我知道队长的想法，我们目前能做的就只有在湖面等待了。

　　时间在冰冷的湖水中和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一点点熬过，仿佛凝固的铅块。等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也许会冻死或者饿死，也有可能某个大浪拍过来我们就永远消失在这片湖中。湖面上气温在一点点的降下来，我们没有足够的衣物去抵挡气温的变化，队长和小赵已经睡了，两个人抱在一块蜷缩起来，我在狭小的船舱里搜寻找到“上古时期”被压瘪的鲱鱼罐头和一个铁箱，小赵收集了船上遗落的芦苇草聚在一起塞入铁箱，我拿出打火机一把点燃了罐头，鲱鱼作为助燃剂可以燃烧很久，丢进铁箱，没多久温暖在黑暗冰冷中一点点散开。队长像是冬眠的熊感受到了春天来临般很快醒了过来，弹射般跳起来把铁箱一把摔进湖里淹没。

　　“不是！你有病啊！”心里一凉，还没来得及阻止他，温暖就已经被队长扼杀了。

　　“你想死就一个人去死，别拉着我他娘的一块做靶子。”

　　队长的话警醒了我，自然带来的危机让我差点忘记了，我们还处在敌人的势力范围内，敌明我暗，这火一点，咱们这艘船在黑夜里确实是明晃晃的靶子。什么都做不了，这让我害怕等待。

　　不知过了有多久，队长手中的电台终于传来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摩尔斯电码敲击声。他凝神静听，手指在膝盖上同步敲击，片刻后，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是信号，大部队会合坐标，走，我们往西北方向划！”

　　木桨搅动前行，靠岸、登陆、辨认方向、在黑暗中匍匐前进……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同行走在刀锋之上，在一片稀疏的杂树林边缘，我们看到了黑暗中晃动的微弱手电光——那是连队预设的联络暗号。连长李彪那张被硝烟熏得黝黑、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出现在光晕里，他用力拍了拍我们几个人的脑袋，眼睛里有一层浅浅的薄雾，带着劫后余生的沉重开口道：

　　“我们去前面那个废弃的工人居住区，和泰山连汇合，动作轻点。”

　　一行人队伍浩浩荡荡，借着断壁残垣的掩护，逐步靠近那片如同巨大坟墓般的废弃居住区。两堵高大的砖墙夹出一条狭窄的通道，入口处是一排低矮破败的砖房，通道深处，一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紧锁着，门后隐约可见更多杂乱无章的建筑轮廓。就在我们即将踏入通道口时，连长猛地抬起右臂，示意所有人停下，同时迅速蹲伏在一堵矮墙后。他举起胸前挂着的的单筒微光望远镜，眼神锐利地往铁门方向扫去。

　　“原地待命。”听得出他的声音紧绷。

　　铁门下，影影绰绰能看到泰山连的十几名战士，他们背对着我们，队形凝固在铁门前数米处，仿佛一群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像，有种极其不祥的死寂笼罩着那片区域。强烈的不安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探查欲在我心中疯狂滋长。我向连长指尖滑动敲打一行摩斯密码：连长，我去前面看看情况。

　　连长手死死按住我的肩头。

　　但就在他分神看向铁门方向的瞬间，我身体猛地一矮，绕着他手臂往下滑脱，手脚并用地向通道泰山连的方向匍匐前进。我知道回去肯定免不了斥责一顿，但我更忍受不了等待。

　　距离铁门还有二十几米，我躲在一堆废弃的建筑垃圾后面探出头观察四周。月光勉强照亮了铁门周围，泰山连的战士们仍旧僵立着。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我发现就在我面前半步半嵌入泥土的粗糙青石砖的缝隙里，一个微小的、猩红的光点，如同毒蛇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诡异地、持续地闪烁着，不对，放眼前望去是一整片，包围着泰山连战士，伴随着闪烁的电子音，不断发出“嘀…嘀…嘀…”

　　在我身前是一整片雷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