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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据萧子安所说,医门深处千里之外的涂雾深山中,这涂雾山可在荒蛮的沔南与富庶的汀州交界,这一贫一富交错的地界是土匪强盗最喜打窝的地方,虽说当世承平,可天下之广,难不免就有吃不饱饭过不下生活的人,土话说狗急跳墙,人逼急了,也就只拼得一身剐为寇为匪以求度日了。
所以宋翾出发前,查了当地民风民情,又安排了些人事,就此孤身一人上路了,连一向贴身不离的喜奴也不带——他就是要将所有能牵绊他的人都留在盛都,以此安上者之心,也证明他一定能事成归来。
晨钟一响,城门一开,宋翾便催马而去,这匹马自驯服以来,还未曾跟他出过远门,就看是否真如送马之人所说那般能翻山跨海日行千里了。
初春的早晨,万物也都还处于将醒未醒之态,枯旧的草枝和褪去枯皮的青棱色树干自他眼前一一掠过,冰冷的晨风在他脸上跳出一层酥麻来,他久居城墙之内,又两次禁足府中大半年之久,此番出行,真犹如脱去桎梏获得自由的飞鸟,也恰如他的名那般有翾翔之感,即使再怎么处境艰难,此刻也都抛诸脑后,只一味感受这难得的痛快。
跨下骏马似乎也与他有同感,四蹄翻飞,竟奔出个时移世易之感来。就这么狂奔十来里,宋翾才一提马缰,马儿虬健的前蹄就猛地一顿,溅起一捧轻尘,人马也就刹住不前了。
道路前方有个弯,那弯拐得不小,也就有不小一块空地,这时那空地之上就有一队兵马正拦在那里,领头的一个二十三四岁,着一件白底金丝兰草长袍,外披黑色大氅,明目皓齿,肤白色俊,在一干着戎装的兵卒中尤其扎眼,他的身边,正是独熊裴桥。
六皇子赵元熙。
宋翾看着赵元熙,明知道他拦在此处的用意,却不开口也不行礼,他贵为帝师,有见皇子不拜的特许,尤其这位皇子还只是皇子。
“为何是我?”赵元熙开口便是责问。
为何是我?难道你不知道我刚从那等边塞之地回宫不过三载?难道你不知道我在那里度过了整个少年时期?难道你不知道我多么多么不愿再回那个地方?所以为何是我?赵元熙这一问其实是这么多问的汇总。
宋翾不答反问:“为何不能是你?”
为何不能是你?你是大雍子民,自然有保家卫国之责,又贵为皇子,抵御外敌难道不应该首当其冲?宋翾这一反问,也是要赵元熙说出为何不能是他的理由。
“你明明知道……”赵元熙忽顿住不说,沉默一会,又扬起脸来,他这一仰脸,就把委屈和气愤压下去了,“二哥是沂王,门下能人众多,又有领兵打仗的经验,你为何……”说着就嘲讽一笑,“我倒忘了,他门下有你在意的人,你的孟哥哥,你自然不舍得他受风吹日晒刀光剑影之苦。”
宋翾并未解释,赵元熙接着道:“那三哥呢?他是澐王,又是武将,一身本领正该上阵杀敌,他手底下总没有你相好的吧?”
“那你是什么王?”宋翾问。
赵元熙一愕,白皙的面上就是一片怒红,“所以你仗着我好欺负,就让我去!”
宋翾摇了摇头,淡然迎接赵元熙的愤怒,提醒他道:“殿下,难道你想一辈子做一个任何人都可轻视都可指令的皇子吗?难道不想有自己的领地和权利吗?你说你好欺负?你的同胞哥哥是储君,未来帝王,你的母亲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更别说你的父亲是坐拥天下的君主,你如何好欺负?但他们是你一辈子都可依仗的吗?”
赵元熙愣了愣后问:“你什么意思?”
“言尽于此,殿下自去斟酌。此行还要提醒殿下,若想事成早日归来,便不要去见司徒胜,直奔望关台迎击敌军。”说着宋翾便朝裴桥望了一眼,接着道:“时日不早了,赶路要紧,时间对你我来说都很紧迫,还望殿下勿要在此等小事上耽搁。”说罢,便不再理会他们,自从兵马中穿过,策马飞驰而去。
时间确实紧迫,临行前,萧子安向宋翾透露,以他之能,只能保司徒澜澈一息月余,也就是说,宋翾需得在一月之内将郭邈或请或绑带回盛都。
涂雾山相隔千里,饶是他跨下帝王马昼夜不息,恐怕也要七八天,且不说是否顺利,所以宋翾一路不能耽搁。
可事非所愿,刚行到一处茶亭,就又有一人等在那里。
宋翾一愣,不由就慢马下来,看着亭中人白衣胜雪,清贵绝尘,心中忽忽一空,自他落难以来,还是第一次相见,竟是在这样一条荒径的路旁茶亭中。
孟哥哥,宋翾心中叫了一声,却把眼一垂,曾经风头无两的他既已承诺不见,现今豺狼环伺的危局下,如何能见,正欲加快离去,却被人叫住了。
“翾弟。”
宋翾手中缰绳再挥不动一分,身形就那般停滞在马上。
孟遂走出亭中向他走来,站在马前看着他,“我知你时间宝贵,你不必下马,我说两句话就走。”
宋翾暗叹一声,始终不看孟遂,却见孟遂自袖中抽出一小卷卷轴,笑容苦涩,“逝去春华不可追,何须今来贺旧岁。你及冠之日我未能到场,不管做什么都无以弥补我的遗憾,这两个字乃我亲自手书,赠予你作为你的字,算作我迟来的祝愿。”说着便将卷轴递向宋翾。
宋翾低垂着头,不管他盛名如何,权势如何,在孟遂面前,他仍是那个跟在他屁股后头追喊着孟哥哥的孩童,这时听孟遂这般口吻说这般话,心中真是苦涩已极。
“你不用怕连累我,只是两个字而已。”孟遂知道他处境,如此说着又朝前递了递。
宋翾终于接过,却不展开,就此揣在怀中,孟遂见他要走,惆怅地问:“你果真不再看我一眼?”
宋翾心中之苦蔓延至口中,竟似将他舌头苦烂了,竟不能说一句话。他如何不想看孟遂一眼,他想日日夜夜都看着他,可他知道孟遂的苦衷,他也知道孟遂背负的使命,他也答应了孟老夫人绝不再见孟遂,他虽不是什么君子,可对老夫人的一诺,怎么也要遵守的,哪怕就此只能远远望着这个他从幼时就铭刻在心的孟哥哥。
“翾弟,此行恐是艰难险阻,保重。”孟遂慢慢退到一旁,目送他策马离去,眼中一片悠远。
那卷轴却是翩辞二字——翩翩鸿鹄,辞归天地,这是对宋翾最好的祝愿和期盼。
沔南地处东南,地势多山,崎岖闭塞,大路本已弯弯绕绕,宋翾为节缩时间,找了当地放山的猎户问了近道,那是一条本就不是常人会走的路,好在跨下马儿神骏,路途湿滑,蹄下却始终稳稳当当,没有颠着主人一下,这一路也还算顺利,偶遇一两个人,远远见了这么个少年这么匹悍马,也都绕了开去。
就这么穿山跨石走了两天,终于到了涂雾江边。这里已在涂雾山范围,距离医门仅有一天路程了。
世间山川多由江流得名,而涂雾江却是因涂雾山而得名。涂雾山地势高,常年雾气昭昭,尤其雨后,森绿的山木和鸣唱的鸟儿更衬得此处犹如世外之境,如一幅泼墨的山水画作,在当地也算一处风景名胜之地,入夏后多有文人墨客在此处吟诗作画,饮酒避暑。正值初春时节,江边寒凉不减,山顶仍积雪皑皑,也就没有旅客,唯有宋翾一人仰看着山巅。
此时黄昏,早晨露个头又躲起来的太阳在一天最后光景中再次现身,如绡的身影映红了半边天色,倒映在江水中,真真是半江瑟瑟半江红。
此情此景,怎能无乐?
宋翾拍拍马儿的脖颈,取下马侧悬挂的玉笛,又一踢脚边一截枯木,那枯木便划着江水而去,宋翾飞身而起,踏着枯木来到江中,举笛唇畔,悠扬的笛声便追着逐渐收势的夕阳飘然而起,入山潜水,润物唤月。
笛声婉丽,盘旋山间,由晚风裹挟着穿山入林,飘扬至一面山壁之上,那山壁上生长着几株松柏,斜斜地挺立着,枝丫向外延展,似乎正在招揽着这鲜少听闻的红尘之音。
松柏之下,有一块宽大的石面,正盘膝坐着一人,这么冷的春夜,那人竟似已入定,全然感受不到寒冷般,从他身上的落叶来看,恐怕已经坐了两三天了,这人膝上横放着一把乌黑的短剑,剑身约莫半臂来长,两指宽,剑锋钝厚,像是未开刃。
随着夕阳退去,天色越来越暗,可那人身上那身衣服,光线明亮时是旧色的白,像是洗涤过无数次、仿佛再洗一次就会破出大窟窿的柔旧,随着光线越发暗淡,那白却越发显色,像中天月亮晕染的光泽。
可这时分明无月。
忽然,层云散去,露出一弯清淡的月,那月很薄很淡,似乎一指能蔽,一拂就散,那月本很远,似巡天的仙女孤傲地俯瞰还未完全复苏的人间,偶听闻笛声,露面一探,这一探便被笛声吸引,竟渐渐靠近渐渐展露光芒了。
这光芒比起仲夏的月来说,不过星火一点,可于这时候的夜来说,却是明灯一盏,照亮了江上吹笛的人,也照亮了山巅孤坐的人。
那人依旧坐着不动,直至月色从树缝中探来,渐次落在他发上、眉上,接着眼上。
他眼本闭着,这时忽地睁开了,那是一双清润、纯净的眼睛,眼角向内卷着,眼尾向上,将一双眼睛包了又纵开,很是多情。就在他睁眼的一瞬间,他身上那层淡淡的光泽越发浓烈起来,伴着一声特别婉丽的笛声,他身上那层光泽忽地剥脱,环绕在他周围,而他也在此时执剑而起,舞动开来。
那团光泽将他整个人连剑裹住,随着他一招一式变化无常,细看之下,这团光泽竟是由无数只洁白的蝴蝶组成,密织如衣。
天上的弯月不知何时已倒挂中天,照映着崖畔树下石上那飞舞的身影,只见那身影越来越快,卷起层层剑气,几株松柏便如受指令般,三静而六动,静则安,动则伤,一时枝叶纷飞,可人、风、树、剑气依旧是无声的,一切似只是月光不知从何处投下的影子。
笛声依旧飘扬着,足有一炷香时间,才渐转低沉,那团光泽也就慢慢内收,最后再回到他身上,随着笛声渐杳,他舞剑的身影也就缓了下来,至最后收剑静立不动。
就这么静了好一刻,然后他才一抬头,看向空中月色,月光下,那是一张天下男子见了都怕要汗颜的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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