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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尘寄
光绪三十四年的暮春,沈清辞第一次见到林阿禾,是在自家开在法租界边缘的缫丝厂里。彼时她刚换下学堂的洋装,一身月白软缎旗袍,站在二楼回廊上看底下女工们缫丝。阳光穿过高窗,在满地蚕茧上投下菱形光斑,像谁撒了把碎银。
林阿禾就在那片光里。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衫,袖口卷到肘弯,露出小臂上细密的茧子。手里的竹篾筐装着新摘的桑叶,走得急了,一片叶子坠在青石板上。她弯腰去捡,辫梢的红头绳扫过石阶,像一点跳脱的火苗。
“这是谁家的姑娘?”沈清辞问身后的管事。
“回小姐,是林木匠家的阿禾,常来送些新鲜桑叶。”
后来沈清辞总借故去厂里。有时是看新到的蚕丝,有时是查库房的账,目光却总不自觉地跟着那个穿蓝布衫的身影。
阿禾的手很巧,不仅会帮母亲缝补,还能在碎木片上刻出玲珑的花鸟。一次沈清辞看到她把刻好的木蝶送给隔壁的小丫头,阳光落在她脸上,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嘴角扬着,像含了颗蜜饯。
“这个,能给我看看吗?”沈清辞走过去,声音竟有些发紧。
阿禾愣了一下,把木蝶递过来,指尖不小心碰到沈清辞的手,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小姐要是喜欢,就拿去吧。”
那枚木蝶被沈清辞收在贴身处的小匣子里,紫檀木的纹路里,渐渐染上她的体温。
她们开始约定在傍晚的巷口见面。沈清辞会带些西洋糖果,阿禾则提着竹篮,里面是刚蒸好的米糕,带着桂花的甜香。
她们沿着护城河走,河水泛着粼粼的光,像铺了一路的碎星。阿禾讲她跟着父亲去码头干活的事,说江里的船如何张着白帆,说码头的力夫如何喊着号子;沈清辞则讲学堂里的事,说英文先生的卷发,说钢琴键如何弹出流水般的调子。
“清辞,你说外面的世界,是不是真的像书里写的那样?”阿禾望着远处的灯火,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
“等我毕业了,就带你去看看。”沈清辞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带着薄茧,却比自己的更暖。
宣统三年的秋天来得早,风里带着莫名的躁动。街头巷尾开始有人议论,说武昌那边起了兵,说剪辫子的人越来越多。沈府的大门关得越来越紧,父亲不许她再出门,家里的西洋钟滴答作响,敲得人心慌。
沈清辞偷偷从后墙翻出去,在老地方等了三个晚上,才见到阿禾。她瘦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手里的竹篮空着。“我爹不让我再来了,说世道要乱了。”
“阿禾,”沈清辞从袖中取出一支银簪,簪头是朵含苞的玉兰,“这个你拿着,等安定了,我去找你。”
阿禾接过银簪,指尖抖得厉害。“清辞,你要保重。”她转身要走,又回过头,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进沈清辞手里,“这个给你。”
是枚木刻的玉兰,比真花还要精致,花瓣上涂了淡淡的胭脂红,像染了血。
没过多久,城里真的乱了。枪声在夜里响起,像过年时放的鞭炮,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沈府被兵痞洗劫了两次,父亲带着她们逃往租界,临走前,沈清辞把那枚木玉兰缝在了衬裙里。
在租界的日子像浸在水里,又冷又闷。她听人说,老城区的房子塌了大半,护城河边的柳树被烧得只剩黑黢黢的枝桠。她托人去找阿禾,却只带回一句“林木匠家的房子塌了,人没找到”。
民国元年的春天,沈清辞去了南京。火车路过曾经的巷口,她扒着车窗望出去,只见断壁残垣间,有株新抽芽的柳树,在风里轻轻摇曳。她忽然想起那个傍晚,阿禾站在柳树下,辫梢的红头绳在风里跳,像一点不肯熄灭的火。
后来她在南京读大学,学了历史。课本里写着“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帝制”,写着“社会动荡,民生凋敝”,却没写护城河的水如何映过两个姑娘的身影,没写木蝶上的纹路如何被体温焐热,没写那枚染了胭脂红的木玉兰,如何在无数个夜里,硌得她心口发疼。
三十年后,沈清辞在整理旧物时,从衬裙的夹层里找到了那枚木玉兰。岁月磨掉了上面的胭脂红,却磨不掉花瓣上细密的刻痕,像谁在上面刻下了整个春天。
窗外的玉兰花落了一地,白得像雪。她想起阿禾最后塞给她木玉兰时的眼神,那样亮,又那样沉,像知道这是最后一面。
原来所有被时代碾碎的轻,都是压在人心上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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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25年1月写的。第一次写百合


以后可能会连载 也说不定 因为我没那么连贯的思路 还是随笔更适合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