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痕

　　“城南那边原本是准备拆了改成商圈，后来又说不拆了，要保留原有格局，开发成老街文化游。你家老房子不正是在那边嘛。”余陵乔翻着手里的书页，一不小心又给那残破的书添了一条痕迹。
　　“哪里的消息？”
　　“放心，我出卖灵魂换来的消息。”邵洪听他这么说，心里也就明白了。“你这打算进入政界了？”
　　“消息给你了，你自己决定。”
　　“对了，我今天办了一个书友交流会，你有时间来赏个光呗！”
　　“出场费怎么算？”
　　“咱俩这关系还需要说这个！”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余陵乔喝了一口水，“你不来接我，我怎么去？”
　　那边笑出声，“你现在下楼”。余陵乔下楼出门，看见邵洪坐在车里，趴在车窗上看他。“来了怎么不上去！”
　　看着余陵乔系好安全带，邵洪才启动车子，“我一天腿都要跑细了，左右你也得下来。”
　　“懒得你！”翻了翻车上的宣传册，“最近新人作者层出不穷，邵总不少挣吧！”
　　“没您老富贵闲人的命。”这话倒是真的，余陵乔所有的事情由邵洪全权负责，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在处理。邵洪长了一个商人的脑子，余陵乔从认识他开始就觉得他合该当老板，不像自己耍笔杆子可以，跟钱较劲就不免吃力。
　　余陵乔坐在邵洪安排好的位置上，四处打探，来人挡住他的视线，“马尔克斯曾说，缘分有两种可能，等来的和找来的。你觉得缘分是这两个的哪一种？”
　　余陵乔仰头看向眼前的人，“我觉得哪种都不是。”
　　“为什么？”没回答他的问题，“梅花蕊煮出来的茶很香，多谢。”
　　孟则序挨着他坐下，“你还没回答我。”
　　余陵乔抿了抿唇，“应该说哪有什么‘缘分’，不过是蓄谋已久或者是偶然为之罢了，左右逃不过‘人心’。”
　　听罢，孟则序伸出手，“余寥，我喜欢你很久了。”余陵乔一瞬间有些怔愣，孟则序拿出一张照片，“可以为我这个迟来的粉丝签个名吗？”
　　目光落在那张照片之上，余陵乔再一次被惊讶到，晚霞拥抱着他，他融入那个傍晚的绚丽怀抱之中。“原来……是你……”
　　“我眼中的你，如此美丽。”要不是他语气过于认真，余陵乔甚至觉得这个人起了恶作剧的心思。
　　接过余陵乔签好的照片，字体遒劲有力，自由且张扬，孟则序端详许久才珍而重之收好。
　　“稍后有时间吗？”见人眼中疑惑，孟则序叹口气，“想带你去个地方。”

　　墙上“吉祥止止”四个大字分外醒目，余陵乔一进来便被这几个字吸引住目光。不觉站在这里观看许久。
　　孟则序与他并肩而立，“祝你吉祥喜庆的事情层出不穷。”
　　余陵乔会心一笑，“《庄子·人间世》”。
　　“果然渊源。”余陵乔一噎，之前他说不会解梦，不如人家学渊源。
　　跟着孟则序往雅间走，“你的茶楼？”
　　“喜欢吗？”
　　环境清幽，古筝声声，屏风摆放得宜，既不突兀，又能提供私密空间。“环境不错。”
　　“送你的。”孟则序见人没跟上来，转身与他对立，那人面上不见喜怒，“是我没有思虑周全，若是唐突了你，我道歉。”
　　余陵乔闻言摇了摇头，抬腿跟上。俩人进了雅间，茶艺师早已经候在茶台处，孟则序摆摆手让人离开。“今天楼里有新品，想让你尝尝。”
　　“我……”余陵乔开口，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感受到心绪纷乱，这有些陌生的情绪让他如坠真空——
　　如此明晰的窒息感。
　　“明效，我有些不舒服，估计要辜负你今天的安排了。”余陵乔起身刚准备走，“那部话剧《王祭颂》，我喜欢那个故事的内核。一切繁华衬托出一个肮脏的假象，假的终究也是能够成为真的。”孟则序不是第一次听他唤自己的表字，但第一次觉得不悦。“陵乔，在山上的时候，我们做朋友，那是因为你。”孟则序话落，笑了笑，“如果换作我，恐怕不仅仅是要跟你做朋友的。”
　　余陵乔立在那里，凝眸静视对面安坐的人，扯了扯嘴角，“孟大公子，你又知道什么？”他深呼吸一口气，“我们不要再见了！”
　　“又想缩回你那个真空环境是吗？”
　　余陵乔许久不曾动气，“那看来是我高攀孟家大公子，忝以为跟您是朋友。”
　　孟则序起身去拉人，沉沉了气息，“你何不坐下来听听我的想法。”
　　到底是人家的地盘，余陵乔再如何，也知道自己不该无礼。他身体有些僵硬，甩开那只手坐下来。
　　自小的生长环境让他自然而然就学会隐藏真实情绪，可刚刚他却有些失控。孟则序抬头看了一眼那个人，叹了口气，“你以为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山上？”
　　……余陵乔沉默。
　　见人如此，孟则序反倒松口气，“认识你许久了，头一次见你使性子。”
　　孟爷亲自料理了茶事，一杯茶置于眼前，余陵乔端起便饮。“第一次见你，就是拍下那张照片的那天。我当时旅行刚回来。说来也怪，那天晚霞过于美丽。”不知道是窗前的他吸引他，还是他实在珍惜那天的景色。
　　“所以就调查了我！”
　　“你可别当我是个违法分子。当时整理相片的时候，我把这张照片放在我的社交媒体上，有网友评论提到你的名字。所以后来就关注了一下你。”
　　“那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一下？”
　　“那倒不必，毕竟粉丝与偶像之间，不过是因为偶像身上有自己没有的特质，而我喜欢的你恰好有我的追求。”
　　不听这人狡辩，余陵乔顾自喝茶。“你看，我让你来尝鲜，却只顾着喝茶了。”说着，手按了桌边的显示器。不一会儿，门开了，侍应鱼贯而入。
　　桌子上摆满吃食，“都尝尝看。”
　　余陵乔扫了一眼那些食物，“我想你误会了我。”
　　“误会？”
　　“或者你一直对我都是率性而为。可你想过吗？你或许在我面前是真的，但，我是假的。”
　　孟则序只是垂下眼睑，慢慢饮茶。“人生一场，真假而已，不重要。”
　　“我是被同类放逐的人”，他略有沉吟，“也不对，应该说是我抛弃了人类。我愿意孤独下去，因此，这条路我会自己走。”
　　“这间茶楼我取名作‘人间吃茶去’，其实不过就是因为人就这一辈子，用想不清楚，看不明白的东西束缚自己，无异于作茧自缚。除了痛苦，再无益处。陵乔，其实，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他抬头正视对面的人，“困住你的到底是什么？”

　　人言犹如利器。平平无奇的一句话，霎时间便化作一把有毒的利箭穿胸而过，令他无法呼吸。余陵乔一瞬间疑惑起来，他想他也不清楚。这么多年自己的痛苦到底源于何？为什么永远都在挣扎，自己时时刻刻都想自毁，有时他也想过不如就听之任之，任凭自己堕落下去，亦或者真正出卖自己，与余镇安同流合污，再或者变成这个社会的渣滓，折磨自己也折磨余镇安。可是，他好似如何都不愿意，也不甘心。
　　明明他那般痛苦挣扎，依旧没有找到他心里的答案。像是在一片混沌里迷路，苦苦找寻出路而不得。
　　余陵乔眼中满溢着迷茫与无措，孟则序的心像被手掌狠狠攥了一下，在山上的日子安逸清净，余陵乔便总望着一处出神很久。他那时便觉得他是一头迷失在原始森林的小鹿，对周遭的一切警惕，希冀于能回归族群，却也有一丝安耽于天命的自毁。
　　他想认命，却又不甘于任人摆布。
　　多么矛盾，却又如此迷人。
　　人骨子里无法进化褪去的原始本能，依旧会在文明的进程里时不时出来叫嚣挑衅。明明想安抚他，却又希望他能陪着自己一起堕落下去。孟则序在他付出他应该付出的代价那一刻，就代表他选择与自己的命运沉沦纠缠，直到死亡来临的那刻。当他知道眼前这个人的时候，他像是找到了自己的同类。血液里带着兴奋，骨子里透出的渴望，让他无法放过一而再，再而三闯进他视线里的这个人。
　　“陵乔！”那人回神，眼中不甚清明。呆呆的眼神落在他这个方向，丝丝心疼犹如藤蔓缠上来，孟则序压低声音，“或许，你试着找一下答案。”
　　看着余陵乔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孟则序拿出那张照片，在余下的空白处写下——偶然为之，蓄谋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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