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动日记

　　但雨下得实在太大了，夏昕偷溜出去给夏阳成打电话，没得到自己想知道的消息，而是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她垂眸看向窗外，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只有闪电劈下来的时候能看见反光的水面。

　　新城的下水不算好，积水已经快速上升至三十厘米，操场的下水孔刚开始还能缓慢往下吸水，水面上飘浮起几个气泡，不过这些鸡肋的装置没能撑太长时间，下水装置里的积水和地面积水齐平，雨水还在不断向地面倾注。

　　夜晚，一排排车辆在水中抛锚，积水盖过轿车底盘，使车辆无法继续运行。

　　夏昕背靠着墙面，她所处的空间被黑暗吞噬。她怕黑，手机的亮光和电话中的声音是唯一的慰藉。

　　但对方说的是：“你不好好学习来凑什么热闹？你能帮什么忙？过来干呆着？而且外面积水都快到大腿了，车开不了，谁去接你？”

　　夏阳成在妻子生病的刺激下越说越激动，把所有工作上的不如意和生活上的崩溃都撒在女儿身上。

　　夏昕把手机拿开一些，手机自动亮起，她看着那一小片亮光，觉得里面藏了一个恶魔。冰凉的触感从后背蔓延至胸前，夏昕呼吸都不畅起来，吃力地抓住一边的栏杆。

　　她把声音放到最小，对面不知道又说了什么，半分钟之后通话界面退出，手机亮光熄灭。

　　她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的，为什么还要不自量力地去做这些事呢？她在自己熟悉的家里，却若寄人篱下。

　　不过这种悲戚的心情没有持续太久，夏昕很快被另一种情绪充满，恐惧如同潮水一般淹没了她。

　　黑暗中未知的东西太多，夏昕总是憋在心里的那些天马行空这时候出来作怪，明明知道沿着直廊走十米就是教室，但这十米似乎每走一步就有一个匍匐着等待的鬼怪。

　　她就像浸没在窗外狠辣积水中的车，任她如何启动发动机也不能动弹。她甚至不敢将视线移开一寸，摸索着点开手电筒，往前迈一步，又迅速贴回墙面，后背空着的感觉让她毫无安全感。

　　她被禁锢在原地，艰难迈出第一步。她心脏狂跳，突如其来的来电震动又把她吓定在原地。

　　看到来电人时，夏昕长长呼出一口气，手机压在耳边，尽量平静地问：“您好？”

　　对方被她表现出来的疏离弄得愣了下，又很快恢复如常，干净澄澈的声音流淌出来，“林姨已经出急诊室了，只是受惊晕倒，你不要太担心。”

　　夏昕掐着手机，转过身，缓慢将后背贴上走廊靠操场一侧的落地窗前的栏杆，不至于让在自己的背后太空。沉默几息之后说：“我知道了，谢谢。”

　　话题结束得很快，夏昕心里不是滋味，想再说些什么，在心里措辞半天，听见对面漏了个音。

　　一着急便脱口而出：“你还有别的事吗？”

　　说完她就后悔了，连忙改口：“我是说其实你不用特意打电话来的，发个信息就好了。”

　　电话那头很吵，夏昕听见了小孩儿哭叫的声音。林熙往外走，问：“抱歉，你说什么？”

　　夏昕脑门一热的劲头过去，突然宽心，觉得也没什么好问的，而且她向来认为直接从听筒里传出的声音难听极了，所以很少与人电话交流，就连微信聊天也从不发语音。

　　得知对方并未听清还松了口气，避免多说话地简短回答：“没有。”

　　对面沉默良久，在夏昕推演到林熙因此开始讨厌自己之前，听筒中传出医院大门沉重的开合声，喧闹被彻底隔绝，只剩和这里同频的雨声。

　　夏昕全部心思都在电话上，不知不觉间已经往前走了一半，可以听见玻璃门的另一边各班同学欢呼雀跃的说话声。她抬眸看了一眼，离应急灯没多远了，刚才的恐惧被抛到脑后，全神贯注听手机里的动静。

　　男生的嗓音混着凉意，在漫天大雨中翻滚跳跃。

　　突然，对方轻笑了下，夏昕手指骤然收紧。

　　“看来我长得还是很像坏人。”男生说。

　　夏昕用手指扣玻璃门的边缘，“你说什么？”

　　“不然你怎么怎么怕我？”

　　“我没有怕你。”夏昕苍白解释。

　　“不怕我，”对方似乎在仔细品味这几个字，先后两道雷声，少年的话混杂在里面，“不怕我说一句话为什么要思考那么长时间？”

　　小心思和缺乏的那点儿安全感被人剖出来，夏昕一半心脏欢快地感觉找到了知音，终于被人理解和体谅的喜悦让她心跳加速，而另一半心脏却因为被人扒掉最后一层保护自己的尖刺，鲜血淋漓地颤抖。

　　两半心脏各执一词，分尸一样痛。

　　心动的同时，一股微薄的、不惹人注意的恨发出小芽。
　　像广袤草原上唯一一颗树，微不足道，又固若金汤。

　　雨下得冰凉，夏昕胃开始缓慢抽痛，摸着玻璃，额头渗出冷汗。

　　“怕说错话？为什么？”他有意引导。

　　但夏昕却倔强地回答：“我……没有。”

　　下课铃终于响了——是办公室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嗓门大的男老师挨层楼喊的。

　　其实还没到下课时间，但经过十多分钟的沟通研究，确定今天不会来电，于是学校终于恋恋不舍地放这些归心似箭的学生们走了。

　　夏昕趁乱收起手机，逆着人流循回座位，好容易休息一天，她没拿复习资料，翻出一把伞下楼。

　　一中在新城西侧，新城地势西高东低，这边积水不算太高，刚没过半个小腿，据真·涉水回家的同学说，城东积水已经到大腿根了。

　　林熙用鞋尖点一下和医院台阶平齐的水面，往上退一级。雨势渐小，风和雷也渐渐平息，宣誓着一场天怒的结束。

　　手机停留在通话记录的页面，林熙盯着看一会儿，拇指轻点，拨通另一个电话。

　　“小熙？”视频里的老人半眯眼，有些困倦地问。

　　“睡觉了？”林熙微笑着，声音放缓放轻。老人打了个哈欠，皱巴内陷的眼睛里聚起水雾，稍缓干涩烧灼的感觉。

　　“没呢。”她从床上吃力地坐起来，隔着屏幕看自己的孙子。

　　“这边没事了，我马上就回去。”林熙说。

　　“着什么急，我又不干什么，马上睡觉了，”老人的声音低哑，声带隐约颤抖，“这会儿打不到车，东边水得过膝了，你走得什么时候能走回来？”

　　她摆手，把孙子的担心一同打回去，一锤定音：“明天再回来，就这样吧。”

　　林熙无奈地挂断电话，回楼前又看了狼狈的城市一眼，转身进去。

　　林盼芙的情况并不严重，检查完就被送回病房，闭着眼休息。夏阳成在一边陪着，中间接了个工作电话，推门出去。

　　病床被抬起一个角度，让女人舒服地靠着。林熙是第一次见她没化妆的样子，他回身轻轻关上门，放慢脚步坐过去。

　　但林盼芙并没有睡着，感觉到有人过来，睁开眼，看见是他，笑笑。

　　她的脸上没有烈焰红唇，头发也凌乱地披散在枕头上，不像之前一样总是一丝不苟地梳好。

　　向来年轻自信的人现在怎么看都是苍白无力的。

　　“今天谢谢你了，”女人的声音很虚弱，林盼芙往窗外看，自然除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雨，还弄得你也回不去家。”

　　“没什么的，我刚好闲着，这不麻烦。”

　　林盼芙朝他笑笑，林熙还打算劝些什么，只见对面的人缓缓闭上眼，于是便不再开口。

　　傍晚十一点，夏阳成在朝别人借的陪护小床上住下，而林熙则在椅子上歪着，胳膊搭上窗台，枕着头听雨声入睡。

　　因为停电，没有水，也就没有人去争抢水龙头，学生宿舍便安静得很早。

　　好些学生这个月累坏了，早早上床补觉，剩下的熬鹰一样低声聊天，等宿管循声过来时又突然跳进被窝蒙上脸，接着睡眼惺忪地打哈欠，欲盖弥彰地说一句：“阿姨？咋啦？我们都睡着了。”

　　夏昕跟舍友都不算熟，没怎么说过话，只是有时聊到她感兴趣的部分时会插上那么一两句。

　　所以这会儿另外几个女生在聊八卦，夏昕就当听催眠故事一样睡觉，和平时也差不多。

　　不过今天夏昕心很乱，眼睛都闭酸了都没有一丝的睡意。

　　她想林姨的病情，想爸爸的那番话，想林盼芙会不会因为自己没去看她而伤心……
　　还想林熙会不会因为自己那样应激的反应认为自己讨厌他，或者……他会不会讨厌自己？

　　千丝万缕汇成一团剪不断的乱麻，手机在被子里亮了又熄，最后被塞到枕头底下，主人的手搭在眼睛上强迫自己睡觉。

　　最后夏昕是听着那些八卦睡着的。
　　她们聊得很杂，从这届学生里哪些最帅，聊到哪个班的学生犯校规被老白抓住，又聊到觉得谁和谁有戏。

　　这直接导致夏昕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梦里她考上了新城大学，和林熙在同一个学院，参加运动会的时候林熙在终点等她，她一直跑在前面，后面许多专业的学生在追。
　　在距离终点很近的地方，她想冲刺，可就是跑不快，林熙也离她越来越远。最后几秒钟被人超过，她在跑道上看见林熙给别人递了水，然后走了。

　　她想去问一问，看见那双漂亮的眼睛，她在学校的颁奖仪式上见过林熙身边的那个女生，她相貌出众，身材也好，学习更是没的说，常揽她们年级前三。
　　于是她不再追，埋头苦学两年，终于拿到年级第一和保研名额的时候，夏昕发现，林熙和那个女生一起出国留学了。

　　这梦做得她晕头转向、七荤八素，差点儿没醒过来，闹铃都变成了梦里的上课铃。

　　门被宿管粗暴地锤了几下，“起床起床！铃响几遍了？还不起啊？你们宿舍怎么回事？是不是熬夜聊天了？”

　　四个女生被一连串输出砸过来，半困惑半震惊地从床上诈尸起来，连瞳孔都还没聚焦。

　　夏昕难以置信地摸出手机看时间，400米竟然让她跑了一晚上。

　　她点开习惯性关掉的数据，却意外收到了一条来自林熙的昨晚放学前的消息——

　　“林姨说你怕黑，要通电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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