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碎裂

作者:陆都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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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窗后的向日葵


      转运车的铁栏杆上还残留着雨水的锈迹。沈默靠在后排角落,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手腕上淡青色的静脉——那里还留着昨天注射镇静剂的针孔,像个未愈合的句号。

      祁临坐在副驾驶座,后视镜里能看到沈默正盯着窗外掠过的梧桐树。树叶被秋霜染成了赭红色,像燃烧的火焰,让他想起三天前在观察室看到的那张便利贴墙——每个红色的勾都像片燃烧的叶子,最终烧出了一个无法收拾的灰烬堆。

      “评估报告递上去那天,检察院的人吵了三个小时。”开车的狱警老周突然开口,方向盘打向精神病院的方向时,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像块冰在碎裂,“有人说这是‘以暴制暴的典型’,也有人拿着受害者硬盘里的视频拍桌子,说‘把他送进精神病院都是便宜了’。”

      祁临没接话。他口袋里揣着最终的评估结论——“创伤后应激障碍伴随间歇性精神病性症状,作案时处于部分刑事责任能力状态”。这个结论是他熬了两个通宵写出来的,删掉了七次“自洽的暴力逻辑”,最终换成了更中性的表述。但他知道,那些被删掉的字,正像沈默胳膊上的针孔,在纸页背面隐隐作痛。

      沈默突然敲了敲铁栏杆:“麻烦开点窗,闷。”

      老周从后视镜瞪了他一眼:“规矩懂不懂?转运途中不准开窗。”

      沈默没再坚持,只是把脸贴在玻璃上。水汽在他鼻尖凝成小水珠,像滴悬而未落的泪。祁临注意到他今天换了件新病号服,领口别着颗小小的雏菊纽扣——那是三年前康复课上,他用塑料瓶底雕的,当时祁临还夸他“手巧”。

      车刚开进精神病院的大门,就听到了隐约的叫喊声。这里和综合医院不同,围墙更高,电网更密,连风吹过铁栅栏的声音都带着股沉闷的回响。沈默抬头时,正好看到一个穿约束衣的病人被两个护工架着从楼里出来,嘴里反复喊着“他们在我脑子里装了芯片”。

      “这里的老住户都这样。”老周熄了火,从后备箱拿出约束带,“刚进来时个个都觉得自己没病,过两年就懒得吵了。”

      沈默被护工带走时,突然回头看了祁临一眼。那眼神很平静,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像在看一个即将到站下车的同路人。祁临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评估报告,纸页的边缘已经被攥得发皱。

      “祁医生,这边请。”护士长李姐迎上来,白大褂上沾着点碘伏的痕迹,“沈默的病房安排在三号区,和其他有暴力史的病人分开了。不过按规定,前三个月得戴脚环。”

      三号区的走廊比综合医院的更窄,墙壁是单调的米白色,每隔三米就有个摄像头,红色的指示灯像只不眠的眼睛。李姐指着最尽头的病房:“就这间。之前住的是个砍伤母亲的病人,上个月转去封闭区了。”

      病房里只有一张铁架床,一个掉漆的床头柜,和一扇装着防盗网的小窗。窗台上摆着盆仙人掌,刺已经被剪得很短,像个被拔了爪牙的小兽。沈默走进来,第一时间就去看窗户——这个动作和他三年前住进综合医院时一模一样。

      “窗户朝东,早上能晒到太阳。”李姐打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放着牙刷、毛巾和一本封面空白的笔记本,“每周二、四下午可以去活动室,有手工课和图书角。但不能接触剪刀、美工刀,连铅笔都得在护士监督下用。”

      沈默没说话,只是用指尖敲了敲防盗网。金属的震颤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像在确认这是不是又一个没有出口的牢笼。

      “他的用药方案按你给的来?”李姐递过用药单时,目光在“每日三次,每次2mg利培酮”下面停了停,“剂量是不是有点保守?毕竟有暴力史……”

      “先观察两周。”祁临在用药单上签字时,看到沈默正对着墙壁发呆。那面墙的下半部分有很多深浅不一的划痕,像是有人用指甲、用钥匙,甚至用牙齿刻出来的,“他的依从性还可以,过度用药可能会加重抑郁症状。”

      李姐叹了口气:“行吧,反正你们这些精神科医生说了算。对了,上周那个砍伤母亲的病人,家属送来的时候也说‘他很乖,就是偶尔有点偏激’。”她的目光扫过沈默的背影,像在评估一颗定时炸弹的引线长度。

      祁临离开病房时,沈默突然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卷成细筒递过来。李姐立刻警觉地拦住:“什么东西?”

      “给祁医生的。”沈默的语气很平静,纸筒在他指间转了半圈,“不是危险品。”
      祁临接过纸筒时,指尖触到了粗糙的纸面——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是用指甲刻出来的。展开后才发现,是首歪歪扭扭的诗:

      “向日葵低着头
      不是因为害羞
      是想看看
      埋在土里的种子
      有没有长出
      能扎穿黑暗的根”

      字迹很深,纸页都被划破了,像道渗着血的伤口。祁临把纸折好塞进白大褂口袋,转身时,看到沈默正站在窗前,对着那盆仙人掌出神。阳光透过防盗网落在他身上,切割出的格子像副精致的枷锁。

      回到医院的一周后,祁临收到了精神病院的反馈:沈默很“配合”。按时吃药,按时参加手工课,甚至在集体心理治疗时主动发言,说“自己需要为过去的错误赎罪”。

      “太配合了反而让人心里发毛。”李姐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警惕,“昨天手工课做陶艺,别人都捏杯子盘子,他捏了个小房子,门窗都捏得特别小,还在墙根挖了个洞,说‘是给老鼠逃跑用的’。”

      祁临握着听筒,想起九岁的沈默被囚禁的那个房间——档案里说,那间屋子只有一个通风口,小得只能塞进去一只手。当时负责现场勘查的警察在报告里写:“通风口外的窗台上,发现了几粒老鼠屎,和一小块干硬的面包屑。”

      “他有没有提过以前的事?”

      “没有。”李姐那边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像是在锁门,“但昨天查寝时,在他枕头下发现了这个。”

      半小时后,一个信封被送到了祁临的办公室。里面是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画着幅简笔画:一个小男孩坐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手里举着根燃烧的火柴,火柴的光里映着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画的右下角写着一行字:“他们说火柴会烧到手,但只有烧过才知道光是什么温度。”

      祁临把画夹进沈默的旧档案里,旁边是那张十九岁的他攥着雏菊的照片。阳光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照进来,在两张纸页上投下重叠的光斑,像个无法解开的结。

      深秋的一个周末,祁临去儿童福利机构看那个小男孩。孩子已经能正常吃饭了,只是还不太敢说话,看到陌生人会下意识地往社工身后躲。但当祁临拿出魔方时,他眼睛亮了亮,主动伸出了手。

      “他进步很大。”小李递来一杯热可可,雾气模糊了她的眼镜片,“上周做绘画治疗,画了个超人,说是‘会把坏人变成星星的人’。”

      祁临看着男孩转动魔方的小手,突然想起精神病院那张画里的火柴。他犹豫了很久,还是问:“他有没有问起过……那个伤害他的人?”

      小李的动作顿了顿:“问过一次,说‘那个叔叔是不是变成星星了’。我没敢说实话,就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能回来了’。”她叹了口气,“有时候真觉得,沈默做的……未必全是错的。”

      离开福利机构时,祁临绕道去了趟精神病院。探视时间已经过了,他只能在会客室的玻璃墙外等。暮色渐浓时,看到沈默和其他病人排着队回病房,手里拿着手工课做的纸花——是朵皱巴巴的雏菊,花瓣用胶水粘得歪歪扭扭。

      经过玻璃墙时,沈默突然停下脚步,对着祁临的方向笑了笑。隔着厚厚的玻璃,那笑容看不真切,像蒙着层水雾。祁临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是那张画着火柴的纸,边角已经被反复摩挲得发毛。

      “他每周都在手工课做雏菊。”李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本记录册,“上周做了七朵,全送给了打扫卫生的阿姨。阿姨说他‘比自家儿子还懂事’。”她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记录,“但昨晚监控拍到,他在熄灯后用指甲抠墙,抠了整整三个小时,把墙皮抠下来一小堆,像……像在找什么东西。”

      祁临盯着玻璃墙里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病号服的蓝白色在走廊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突然明白,沈默的“配合”和“懂事”,不过是另一层更精密的伪装——就像他把创伤锻造成武器,现在又把顺从打磨成了盾牌。

      “下个月有次集体户外活动,去院子里晒太阳。”李姐合上记录册,金属搭扣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你要是有空,可以来看看。他总问起你,说‘祁医生是不是忘了我这个病人’。”

      祁临没回答。他走出精神病院时,夜色已经漫过了围墙。门口的梧桐树落了满地叶子,踩上去沙沙作响,像无数根火柴在燃烧。

      十二月初的集体户外活动日,祁临如约而至。精神病院的院子里晒满了被子,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阳光混合的味道。病人们坐在长椅上晒太阳,有的在唱歌,有的在自言自语,沈默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手里拿着本翻旧了的《小王子》。

      祁临走过去时,他正用指尖在书页上划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在“星星发亮,是为了让每个人有一天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星星”这句话下面,画了条波浪线,旁边写着:“有些星星不需要发亮,它们在黑暗里就能指引方向。”

      “你来了。”沈默合上书,语气像在招呼一个老朋友,“今天的太阳很好,比观察室的亮多了。”

      “嗯。”祁临在他身边坐下,注意到他脚腕上的电子脚环已经摘了,露出圈浅浅的勒痕,“医生说你恢复得不错。”

      “他们说我快‘正常’了。”沈默笑了笑,捡起片落在腿上的梧桐叶,叶柄在指尖转着圈,“但正常是什么?是像那个家暴男一样,把妻子打进医院还说‘只是拌嘴’?还是像福利机构里那些不敢说话的孩子,把恐惧藏进玩具堆里?”

      不远处传来护士的叫喊声,一个病人突然把手里的面包扔向天空,大喊着“下雨了”。护工们慌忙围过去,混乱中,沈默手里的梧桐叶被风吹走,飘向围墙的方向——那里有电网,有铁栅栏,还有片被阳光遗忘的阴影。

      “上周电视里播了个新闻。”沈默的目光追着那片叶子,直到它卡在栅栏的缝隙里,“有个男人虐待了邻居家的小女孩三年,因为证据不足,只判了两年。你说,那个小女孩以后看到梧桐叶,会不会想起被关在储藏室的日子?”

      祁临想起自己口袋里的新消息——检察院最终决定,对沈默提起公诉,但考虑到其精神状态和受害者的恶劣行径,建议判处十二年有期徒刑,在精神病院服刑。这个结果像是在“正义”和“规则”之间劈了条缝,却没人知道该往缝里填什么。

      “你的案子……快有结果了。”祁临的声音有些干涩,“可能会在这里服刑。”

      沈默的指尖在《小王子》的封面上划了个圈:“在这里挺好的。至少每天能看到太阳,能摸到真实的墙,不用数霉斑过日子。”他突然转头,眼里的光让祁临想起那个举着魔方的小男孩,“你说,等我出去那天,能不能去看看那个孩子?告诉他,星星就算被乌云遮住,也一直在发光。”

      祁临没回答。他看到护工正把那片卡在栅栏里的梧桐叶捡出来,扔进垃圾桶。叶子已经被电网烤得有些焦黑,像根烧到尽头的火柴。

      活动结束时,沈默把《小王子》送给了祁临。书页里夹着朵干花,是用上次手工课做的纸雏菊压成的,花瓣已经有些褪色,但形状还在,像个倔强的标点。

      “这本书我看了七遍。”沈默的手指在扉页上轻轻敲击,“以前觉得小王子很傻,为了朵玫瑰离开星球。现在才明白,他是怕玫瑰被羊吃掉。”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有些玫瑰太弱小了,得有人替它们把羊挡在外面。”

      祁临接过书时,发现扉页上多了一行新的批注:“当羊披着人皮走进花园,园丁手里的剪刀,就不该只是修剪枝叶。”字迹很深,划破了纸页,露出下面隐约的旧字迹——那是三年前沈默写的“当法律成为罪恶的遮羞布,良知便是唯一的法典”。

      两道划痕重叠在一起,像把交叉的刀。

      离开精神病院的路上,祁临翻开《小王子》,那朵干花从书页里滑落,掉进副驾驶座的缝隙里。他伸手去捡时,看到了反光镜里的自己——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头发乱得像堆草,白大褂的袖口沾着点碘伏,是早上给病人换药时蹭到的。

      车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已经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像无数根举起的火柴。祁临突然想起沈默画的那幅画,那个举着火柴的小男孩,和他现在脚腕上的勒痕,和那个福利机构里抱着魔方的孩子,和所有在黑暗里等待光的人,慢慢重叠成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拿出手机,给陈志发了条短信:“受害者硬盘里那个加密文件夹,能不能再查深点?那些失踪的孩子,或许还有线索。”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祁临把车停在路边,看着精神病院的方向。围墙后的天空很蓝,阳光亮得有些刺眼,像无数根火柴同时点燃,烧出了一片没有阴影的光。

      而那本夹着纸雏菊的《小王子》,正静静地躺在副驾驶座上,书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像有人在反复念着那句被划了线的话:

      “星星发亮,是为了让每个人有一天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星星。”

      祁临知道,有些人的星星,可能永远藏在乌云后面。但他想试着做那个举着火把的人,哪怕火把会烧到自己——就像沈默说的,有些黑暗,总得有人走进去。

      只是这一次,他想举着的,是能照亮规则漏洞的光,而不是会烧伤自己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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