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请上座

　　晌午的钱唐又潮又热，整座城的每一方寸都蒸着水气，黏腻在每个人身上，让人不得爽利。
　　八座试剑台坐落在钱唐湖中，围着湖岸，几条木桥连廊错落有致，穿插其中。岸边有一方空地，中有一座四方高台，高台边柳树下设一方桌，万柳山庄的先生在桌前坐了一天，登记了数百份前来试剑的名册。江平在旁边做些杂活，倒水添茶，铺纸磨墨，十足像个书童。
　　万柳山庄大弟子江宽检查一番登记试剑的人员信息，皱眉道：“怎么这么多人，我们发出的试剑帖才一百出头，这登记名册都有好几百了吧。”
　　江平站在一旁苦着脸，他已经站了一天了：“还不是武林盟说的要设置临时的比武台，让没收到试剑帖的人也有机会登台亮相，这不——来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人来试剑。”
　　高高的演武台排着长长的队伍，男女老少不一而足，都是准备一展身手的人。江平长长叹了一声：“宽师兄，坐在这里比练剑还累，我能不能去演武台伸展伸展？”
　　江宽瞪了他一眼：“今天选拔试剑的人是西堂主，你想还没试剑就被打残？”
　　江平兴奋道：“要是能对上西堂主的三十三路大碑掌，我此番试剑必有所得。”
　　江宽：“凭你的这点身手，还不足以让西堂主露真招。”
　　惨叫声和坠地声时不时传来，两人一同看向演武高台。绕着演武台的队伍少说也有三十多人，队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前流动，可人数始终不曾减少。
　　江宽也忍不住忧心：“西堂主今天试了多少人了？”
　　江平忙低头数人名，先生面无表情替他答道：“七十二人了。”
　　江宽问：“获得试剑资格的有几人？”
　　先生：“无人。”
　　江平道：“西堂主会不会太严苛了，哪怕是方行书在他手下也过不了几招。他这是筛选试剑资格，还是筛选试剑魁首啊。”
　　江宽没答话，兀自翻看试剑名册，江平好奇凑上前去：“宽师兄，你在找谁？这里有你在意的人？是对手？还是对象？”
　　江宽点了他的哑穴。

　　阿秋看了看写着试剑登记处的牌子，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掏出来。
　　试剑帖不见了。
　　崔满的七分流萤剑，也不见了。

　　此刻，崔满的试剑帖被高高抛起，又被剑接住。关小麦躺在屋顶上，挑着剑柄展开试剑帖：“这小玉面名气虽大，但鲜与武林中人来往，少有人知道她的样貌，倒是这柄七分流萤剑，镶有七色极品宝石，外覆金玉，内炼玄铁，盈盈流光，作假不得……怪不得敢和江家作对。不过连一百两都不肯出，小气了。”关小麦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朝着试剑场的方向扛起七分流萤剑：“哎~天欲与，我不取，反受其咎也~”

　　看着阿秋那翻来覆去的样，江平揉着被解开穴道的脖子，哑声道：“少侠若有试剑帖，请在此处登记，若无试剑帖，请在此处登记后去演武台比试。比试通过后可获取试剑资格。”
　　阿秋顿了顿，沉沉地叹了口气，提起笔将名字落在纸上。
　　江平摇头晃脑：“哎，兵器都没有，又是来凑热闹的，今年的试剑大会还得是看咱师兄与方行书一决高下了。”
　　先生说：“你师兄已经走了，现在拍马屁来不及了。”
　　江平道：“我这是实话。师父说了，论资质，宽师兄不比方行书差，论武功，咱的万柳剑法也与筑剑二十八式旗鼓相当。不过是赵盟主对方行书青眼有加，才让他有点名气罢了。”
　　先生道：“《飞雪试剑少侠录》合该让你去写。”
　　江平得意：“那是自然，可惜写这书的人没来问我这内行人，不然我好好给他说道说道，别整天盯着方行书一个人夸。还有，把方行书画地那么好看，还是彩色的。写书人肯定是方行书的爱慕者。”
　　先生捋了捋胡子，不再理他。他拿起面前的报名纸准备登记入册，眼睛却蓦地瞪大，喃喃道：“江湖人竟也能写出如此好字。”
　　纸上正是阿秋的大名。

　　老太说：我曾经有个江湖梦，也想做一名游侠。
　　小女孩说：我也想当大侠，锄强扶弱，伸张正义。
　　文弱书生说：在下苦心孤诣二十载，今日终于能一展所长，扬名天下！
　　大汉说：什么内功心法，都是纸上谈兵的玩意儿，今天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力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打完今天的第一百零一个挑战者后，西城决定明天不揽这活了。
　　他在大太阳下晒了一天，面对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想着法儿地在不打残他们的情况下将他们打下演武台，简直憋屈地浑身发酸。赵盟主派他与北海二人协助江鸣声共同主持试剑大会，现在他在这儿受累，北海去哪里逍遥了？还有这钱唐的天气，黏糊糊，闷得叫人喘不过气来，连日头都仿佛比武林盟的更毒辣一点，晒得他整个人像被油纸包裹着，蒸着烤着，浑身乏力，昏昏欲……
　　砰！！！！
　　天旋地转。

　　全场哗然！
　　西城反应过来时，他已躺在擂台上，正上方对着的一个人，土狗一样的圆脸圆眼，一派纯良：“得罪。”
　　面前之人不过及笄，满脸稚气，此刻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西城面上毫无波澜，内心狂风暴雨。
　　他！
　　被打趴下了！！
　　被一个小丫头打趴下了！！！
　　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小丫头打趴下了！！！！
　　西城按捺住心中的汹涌，强行忽略周围的惊诧低语，镇定下来，推掌向前。“十招之内不下擂台，就可以获得试剑资格。”
　　阿秋起势：“好。”
　　周围人渐渐围了过来。江平也蹦跳着挤在人群之中。
　　“不可能吧？西堂主能被人过肩摔？你们莫不是发大梦了？”
　　“我看地真真的，方才小姑娘伸手那么一下，西堂主就倒地了。”
　　江平嗤笑：“赵盟主都不可能一下撂倒西堂主，想夸大其词也不找个正常点的说辞。”
　　台下议论纷纷，台上静默无语。
　　阿秋未动。
　　西城亦未动。
　　一个是初出茅庐的小姑娘阿秋。
　　一个是武林盟四大堂主之一的西城。
　　有汗，从二人额间滑落。
　　西城的表情从恼怒变到了严肃，虽然他那张总板着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
　　他在严肃什么？
　　不过是一个小丫头而已。
　　可她盯着他的眼神，一点不像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
　　那眼睛乌黑透亮，沉静如海，专注而执着地盯着他，他居然感觉自己像是猎物，警觉着张开着每一寸皮肤，随时做好反击的准备。
　　可他该做的不是准备反击。
　　而是，
　　出击！
　　瞬间，一股强风卷起，吹散了闷热的潮气。
　　江平叫：“哇！凉快！”
　　有人低声道：三十三路大碑掌！！

　　是高手。是小娘说的高手。
　　这个人和一路遇到的所有对手都不一样。遇到这种人，一定要抓住时机。那一瞬的时机，就是制胜时机。方才上台实属侥幸，他神游天外，让阿秋有可乘之机。可现在，却是一丝破绽也无。
　　他已然回神，已经盯住了她。

　　二人的掌风对决在一起。
　　下一秒，阿秋被震飞。她立刻抓紧场地边缘，借力转圈，又飞身回到内场。
　　居然没有飞出去！西城略微吃惊，不再留手，双掌合一。
　　阿秋屏气凝神，感受着周围气流的涌动。
　　人未至而力先达。阿秋闪避迎面而来的掌风，冲向西城：对方的掌力惊人，攻他下盘！
　　西城察觉阿秋的意图，一脚踢出。阿秋闪避不及，双脚蹬在西城踢出的脚上，借力翻身，连连后退。
　　掌风雄厚，腿法又强劲！他整个人就像一堵墙一样竖立在那里！对抗不了！阿秋死死盯着西城。这种熟悉的，扑面而来的，自她练武起就对抗不了的压迫感。
　　可是。
　　对抗不了，又如何！
　　阿秋顿脚，止住身形，直面随即而来的掌力。下一刻，西城闪现于阿秋面前，翻掌扣住她的手和肩将她平摔出去。阿秋挣脱不得，反抱住西城的腰，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双脚剪向他的脖子。西城回掌，双肘撑开阿秋的两脚，扣住她的脚腕，猛然回拉，化解了阿秋的招式。
　　底下一阵喝彩。
　　台上对战胶着。一个招式大开大合霸道刚猛，一个灵活多变稳而不乱，一时之间难分高下。
　　“不行了。”江平转头，见旁边站着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女人自言自语：“这几招打得张弛有度，根基甚稳，可惜年纪小了点，内力外功且尚不足，还不是惯用掌的，若是手持兵器还有几个回合可战……”但看她满脸皱纹斑点，面色蜡黄，一身破旧粗麻布衣，只在腰后交叉背着两把剑，江平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心想你个村妇懂什么，背着两把剑就把自己当高手了，敢和西城西堂主正面交锋的，哪那么容易就败下阵来——却听“砰”的一声，碎石飞溅，场下观众纷纷杂沓。
　　阿秋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坑。
　　她缓慢坐起，封住两处大气穴，凝神吐纳，甫一运气，便喷出一口鲜血。
　　周围人群一阵惊呼。
　　江平见她被击下场，挠着头走回登记处：“这是通过试剑了，还是未通过啊？”
　　先生眯着眼睛慢悠悠道：“都被打出场外了，还通过什么？”

　　江湖之中果然高手如云，我如此学艺不精，大娘小瞧自己也是不无道理的。阿秋思绪纷纷，难过不已，突感一阵温柔的内力自灵台穴传来。
　　“别动，沉息。”一个粗糙的女声响起。阿秋依言照做，感受着对方的内力在自己的气学中缓慢游走。
　　待内力游遍全身三周天，阿秋长长出了一口气，顿觉全身舒畅，不适感大大减弱。她转头去看了身后相助之人，是位身背双剑的中年女人。
　　“多谢女侠相助。在下阿秋，敢问姐姐姓名？”
　　“我老得都能做你娘了，喊什么姐姐。”中年女人道，“我姓万，你叫我万大娘吧。按照方才的法子，每日催动内力循环三周天，有助于你精进。”万大娘低声说完，转头便走。阿秋朝她背影抱拳道谢，直到那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再回头，却见西城站在面前。
　　“十招之内不下擂台就可以获得试剑资格，你已接我二十招有余。”西城递给她一个瓷瓶：“通天观的复元丹，疗伤的。”
　　“多谢。”阿秋打开瓷瓶一饮而尽。
　　西城道：“一日一颗。”
　　阿秋哕了一下，吐回瓷瓶。
　　西城面不改色：“你资质不错，师承何处？”
　　阿秋：“我自小在山野间长大，除了小娘，就打打畜牲，慢慢就练出了这身本事。”
　　西城哑然，感觉好像被骂了，索性他脑子也没那么灵光，只继续道：“你小娘尊姓大名。”
　　“红妹。我还有个大娘，叫霞姐。”
　　闻所未闻，西城心想。“二位高堂也在此处？可否引荐一二？”
　　阿秋摇头：“我自己来的，她们在家种地织布呢。”
　　果真没有师门？西城道：“你可愿拜我为师？”
　　阿秋抬头打量他，他一脸诚恳地看着阿秋。
　　阿秋拧起眉毛：“我可不想要一个木头瓜子师父。”
　　西城：“？”

　　江平道：“西堂主让她过了，怎么办？”
　　先生慢悠悠提笔道：“西堂主都发话了，你还问什么。”

　　阿秋接过江平手中的试剑牌挂在腰间，随即被带入试剑苑。
　　试剑苑与演武场仅一墙之隔，里面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间间小院错落有致。各门派弟子在空地上切磋交流，谈笑风生，翩翩少年意气风发，一派的春和景明。
　　阿秋推开窗，窗户外正对一株桃树，桃花正开。透过花枝望去，有幢四层高的小楼。风吹过来，摇曳着花枝。阿秋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趴在窗口睡了过去。
　　正是闲云窗影日悠悠，心安神怡无所求。最是一年好眠时，世事不入梦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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