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不青山【煜婵】

作者:枉自嗟叹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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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痴儿


      今日日渐鼎盛的文氏已然论证了文秉臣判断的正确性,即文须霁开天辟地,足以载入苍梧史册。可做出这样判断的人早已归于天地,楚其煜至今不知去哪儿为他收尸,连衣冠冢也不知从何立起。
      文秉臣永远地从他深爱的人记忆里与身旁消失了,他或许死得轰轰烈烈,也或许死在了不知名的角落。不清楚,不知道,一切都是迷茫的空白,他在楚其煜的生命里只留下了这样的东西。
      还不如什么都不留呢。
      思绪百转千回不过一瞬,楚其煜这样想着,神情分毫未变,他正要接着讲,睁眼却对上冷卿婵担忧的面容。
      啊,她感觉到他的难过了。于是楚其煜收起笑,变得沉默。
      他们对视着,冷卿婵轻贴上他的额面。
      贴了一会,楚其煜先推开,但他握住了冷卿婵的手,紧紧握着,他轻笑了一声说:“我没事,卿婵。故事才刚刚开始,你且听我说完。”
      冷卿婵却注意到,这之后的讲述里楚其煜再也没有露出一丝笑容。那表情并不苦涩,亦并非暗流汹涌,只是平静到了极致,反倒叫人看了无端难过。
      楚其煜道:“文氏拉不下脸说继承人跟人跑了,对外只说我爹病死了,并没有消除他的身份文牒,我爹至死都是文氏的人。他们只承认跟楚氏后人跑了的是文氏的旁系,但文氏旁系冗杂,是以除了知情者,几乎无人知道这个旁系其实是我爹。俗世里的他死了,而他和我娘逃到了苍梧和狐岐交界的深山里隐居了起来,但无论是对楚氏后人的追捕,还是知道我爹是谁的人打击报复、文氏数不清的敌人,甚至是别国杀手修士,自他们离开文氏祖宅的那天起,这些从未止歇过。”
      “我爹娘从始至终没有向任何人求助过,甚至是和知道一切的文叔叔。因为其他人他们信不过,而文叔叔那时刚刚继任家主,他想改变文氏的腐烂,可守旧势力庞大,改革阻力重重,文叔叔分身乏术。我爹娘正是清楚这一点,才从未对提及他们的处境,偶有书信往来也只是挑拣些趣事。文叔叔亦是如此。”
      “……狡兔三窟,我爹娘几乎半个月就要换一次地方,那些前来追杀的人时常被他俩耍得团团转。直到第二年,我娘有了我,他们开始减少搬家的次数,希望能好好养胎。”
      几乎是宿命,他们这样的人与安稳无缘。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潜心蹲守他们一家两个月的杀手像闻到腥味的苍蝇一样追至家附近。
      冷卿婵心揪了起来,一股不详预感笼罩心头。
      而正如她所料那般,不详降临了。
      楚其煜说:“我娘那时月份已经大了行动不便,我爹便让她待在家哪也不要去,他出去把那些人引开。我娘即使不放心,也只能由他出去。他们自己疲于奔命不了解妊娠,深山老林里也没有稳婆……忧惧之下,我娘临盆了。”
      窗外是凄风苦雨,窗内是女人痛苦的呻吟。
      血,还是血,到处都是血。
      那是从女人身下溺流出的血。
      嘭!
      猛地一阵狂风刮开了紧闭的窗子,涌进的风雨掀灭了屋内岌岌可危乱晃的灯火。
      女人的声音渐乎微弱,而黑暗里,有生命诞生。
      “没有人教也没有人帮,她的羊水破了,过程中失血过多昏迷了。也许是母体的本能,就算失去意识体内元炁也在护着我,直到她再次醒来,耗尽了一身元炁和力气生下了我。那之后,她再也无法修行了。”
      “而我爹再也没有回来。”
      精疲力尽的女人没有等来归家的丈夫,等来的只有熬干心力、叫人发狂的杳无音信。
      文秉臣就这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地消失了。楚钺带着襁褓中的儿子走遍了深山,问遍了过路的灵兽,遍寻不见。
      她没有哭也没有寻死,而是回到家中——那间小却温馨的木屋中,为她尚小的儿子缝制衣物。
      不是活着的人比死了的人重要,而是她不相信他死了。文秉臣这样离经叛道的人怎么可能这么悄无声息就死了,他必然要那些逼迫他们的人好看才会大笑赴死。
      她不相信。
      楚钺不相信文秉臣死了。
      直到死亡前合眼的最后一秒依旧不信。
      或许哪怕死亡后她魂归幽冥,也依旧等着那少年神兵天降一样,将她从黑暗中拽离。而她可以给他一拳,恶狠狠道:“怎么才来,慢死了。”
      少年会拥她入怀,讨巧道:“哎我想你了,你想不想我啊?”
      楚其煜的讲述还在继续。
      他说:“最开始我娘没发觉,因为小孩嘛,几个月的时候都只会咿咿呀呀,可是后来我娘发现我对周围的反应迟缓,不会叫人不会说话,伤着了也不会哭闹喊疼,我娘才确信了。”
      原来过长时间的生产不仅导致母体元炁耗尽,亦避无可避地影响了胎儿本身。母子同体,他怎么可能真的毫发无损?
      冷卿婵睁大了眼。
      楚其煜直视她的眼睛,他抽出自己的手,指尖点了点太阳穴,一锤定音道:“直到五岁前我都是痴傻的。我没有这之前的记忆,就算有也只能模糊记得当时的感觉,而并非完整的事件。”
      比如他并不记得是因为什么事,但他记得自己被女人紧紧抱在怀里,耳边是压抑的哭泣,而他小小的心脏钝钝地发疼。
      他不明白,但这种钝痛刀削斧刻般留在了他心头,经年不忘,几乎影响了他的一生。
      后来他知道,那是母亲绝望的悲鸣,他更不可能忘掉。
      怎么可能忘掉?
      如果他生来就是聪明小孩,楚钺或许还不会如此悲痛,可他不是。他只是徒有其表没有魂灵的空壳,这对一个失去丈夫的妻子、一位拼尽全力的母亲、一个心高气傲却不得不失去修为的女人来说,打击几乎是致命的,意味着她付出的一切牺牲掉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他是压垮楚钺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许后来她想通了,无论楚其煜怎样,只要平安健康就好。但对当时遭逢大痛、初为人母的楚钺来说,儿子是痴傻的这一认知绝对是毁灭性的打击。
      无论他愿与不愿,在他尚且蒙昧的孩提时代,他都伤害了楚钺,这一点毋庸置疑,是不容争辩的事实。
      楚其煜闭了闭眼,冷卿婵尤在消化这令人震惊的事实。
      这要传出去必然激起千层浪——离光大陆年轻一辈的第一人、多智近妖的楚其煜竟曾是痴儿,实在太叫人意外了,说出去未必有人会信。
      可楚其煜笃定的样子由不得人不信,他亦绝不会拿这个诓骗她。再者端看楚其煜如今这般聪明得厉害,以及“五岁”这个确切的时间节点——
      冷卿婵沉默了一会,她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她注视楚其煜的眼睛道:“……你五岁那年,可发生了什么?”
      楚其煜却笑了,这对他而言并不是多么不可提及触碰之事,不必如此小心翼翼。他未有一日忘怀,并非耿耿于怀,他们不是他的伤痛,而是楚其煜其人立身行走人间的力量。
      楚其煜的眸光清亮平和,于是刹那间与他对视的冷卿婵明了他的想法,心中的重石落地,哪怕沉重,至少对他来说这些记忆绝不是负担。
      楚其煜伸手将冷卿婵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目光不知落于虚空的何处。略微停顿了一会儿,后扬了扬眉,楚其煜看着冷卿婵坦诚道:“是发生了很大的事,只是那时我眼中的事物和旁人眼中的不太一样,我的关注点也不太一样……”
      他犹疑的神情落在冷卿婵眼中,她几乎立刻就明白了楚其煜在担心什么,用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将他安抚。
      只见冷卿婵微笑着,那模样竟十分胸有成竹。她不容反驳地肯定道,语气却格外轻快——
      “就像下雪你会觉得天上长得棉花掉下来了对吗?是不是还会担心天上的人冬天怎么办?”
      这次震惊地睁大眼的人成了楚其煜,他猛地坐直了身子:“卿婵你怎么知道?!”
      这些幼时天马行空的想法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没道理冷卿婵会知道。
      可冷卿婵就是知道。她甚至还知道些别的,远比楚其煜想的还要多。
      作为离光大陆年轻一代的第一人,楚其煜无论天赋、心性还是修为皆是一骑绝尘,更是世间少有的聪慧。天底下几乎没有他想不通的事,能令他震惊的也少之又少。并非丧失了惊奇,而是他远比绝大多数人更早地看透了规则。
      做人的规则、修行的规则、世间万物的规则。
      他不会自大到认为尽在掌握,但至少按道理说他不应该如此震惊。
      然而下一刻,只听冷卿婵道:“我就是知道。我还知你虽长于雪山,到如今却依旧畏冷。我说的可对?”
      ……
      别说无定门了,全天下除了楚其煜自个儿、包括所有的活人死人在内,这是无人知晓的事——
      无定门首席、无妄真人座下大弟子楚其煜竟然怕冷!
      倒不是怕说出去遭人耻笑,本质上楚其煜是并不在意他人评价、非常自我的人。这种自我不是贬义,而是指他对自我人格的极度自信和对自身道路的坚守。
      他和冷卿婵从里到外看着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类人,唯有一点他们自始至终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从不怀疑自己。某洛姓女子评价为杀人不会令此二人道心染血,只会擦干净剑觉得这人该杀。
      非要说的话,楚其煜只是觉得没必要说。难道说了就能改变雪山天寒地冻、白玉京终年飞雪亦或是他畏冷的事实?那当然不可能。
      无法改变的事情没必要说出来,必要的是寒冷中的一次次挥剑。
      再后来,楚其煜已然习惯这份寒冷,更不会去说了。
      ——冷卿婵又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她真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楚其煜已不能再震惊,瞪大眼安静了好一会儿。
      冷卿婵难得见他这个样子,心里稀奇又觉得可爱,于是她凑过去吻他。大抵实在太震惊,楚其煜忘了回吻,冷卿婵微微用力,等他回过神跟上来。
      楚其煜先开始是懵的,冷卿婵的袭击总是这么不讲道理。尔后回过神,他释然牵起唇角,追吻过去——回应冷卿婵已然成了他的本能反应。
      二人分开,抵着额头一起安静下来。半晌楚其煜感叹道:“卿婵,我在你面前是不是根本没有秘密啊?”
      可冷卿婵垂眸笑起来,“楚其煜,”她叫了他全名,同时亲了亲他的鼻尖说,“我知道这些不是因为我了解你,而是因为我爱你。”
      楚其煜被镇住了,根本动弹不得。无论他内心如何翻天覆地,反应出也只是他呆呆地被冷卿婵捧住脸,那双微凉的手抚上他的眉眼,于是他看见她眼中的自己神情是一般无二的柔软。
      冷卿婵:“所以都告诉我吧,其煜。清晰的模糊的混乱的我都想知道,它们于你于我都是珍贵的。”
      楚其煜被完完全全、彻底地说服了。除了他二人,不会有人知道这正是楚其煜犹疑的症结所在。
      他当然晓得言语的厉害,亦会适时地使用,甚至可以说深谙此道,但事实上楚其煜并不喜欢或者不愿意去说服他人。某种程度上他走的是一条“自有大儒为我辩经”的路,相信他的自会追随,不相信的也会选择其他的方向。
      这都是非常正当的,而反之楚其煜也不喜欢在他自身不确信的情况下无法说服人,甚至被质疑。
      楚其煜现在的犹疑就是因为不确信。那样模糊不清、颠三倒四的回忆连他自己都只能靠着后来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证据勉强相信,他又如何让冷卿婵相信?
      相信他说的这些确实都是他记忆里的?人们都知道记忆会说谎,但楚其煜偏偏是记性很好的人,少有纰漏,他人回忆中很小的谬误都能反应过来;而现在又偏偏是由于不可抗力而不知真假的状况让他犯了难,所以他踌躇、犹疑。
      好在,他的爱人用最温柔的方式包容了他,楚其煜依旧不确信,却不再畏葸。
      他笑着说:“虽然好像一直和你在讲故事,但这些都是我爹娘的,要听听我的故事吗?”
      这句话不需要回答,所以冷卿婵摸了摸他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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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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