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初六年雪

作者:黄初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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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銮驾同乘-I


      沈若蓁拉下右边的袖口,露出了一截手臂,那上面正缠着数道白布,从肘部到手腕缠得严实,此刻正有鲜红的血液渗出,看起来有几分骇人。

      沈攸一时间都有些诧异,潘氏更是捂着嘴险些叫出了声来。

      “沈大人见谅,我们这样的粗人成日里舞刀弄枪,一不小心便会伤着自个,最近在校场与人过招,刀枪无眼伤了右臂。可需要我解开这缠伤带,供大人仔细辨认一番?”

      在踏入这正庭之前,沈若蓁便用地上的碎石划开了这道口子,碎石锋利的边缘划过肌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也早已想好,若是沈逾白真想解开这白布辨认,她只要说新伤叠着旧痕,辨认不清了便好。

      再过些时日,新伤成了旧痕,便真是再也辨认不清了。

      沈逾白的视线缓缓地从沈若蓁的脸上移至了那渗血的白布。沈若蓁与沈逾白并肩而立,但视线交错,她虽看不到沈逾白此刻的表情,却感到他的视线在她的右手臂上停留了很久。

      沈逾白开口道:“不必了。”

      闻言,沈攸和潘氏都悄悄松了一口气。

      “王爷也不必费心再教世子焚香沐浴,圣上早有口谕,此番宣诏无需顾忌往日的礼制。本官就在这儿宣读天子诏书。”沈逾白伸手示意一旁的李公公将诏书递给他。

      沈逾白正声道:“镇北王沈攸接诏。”

      众人皆恭敬地低伏跪地。

      刚才与礼臣对峙之时,沈若蓁总觉得有一口气强撑着,如今听到一切尘埃落地,倒是心中突然翻涌了起来,手也不自觉地有些颤抖,她看着地面,眼神有几分飘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绍膺骏命,统御万方,夙夜孜孜,惟以承祖宗之鸿烈,保社稷之永宁,育黎元于仁寿为念。”

      “兹特颁恩旨:着令诸藩王世子,仰体朕躬殷殷教化之心、拳拳眷顾之意,克期束装,驰驿入中都。朕将辟精舍,选硕儒,俾诸世子得以朝夕讲习经史,修明礼乐,砥砺德行,兼习治国安邦之道。他日承继藩封,必能辅弼王室,永固藩屏。”

      “此乃朕眷念宗亲、培育贤良之至意,实关国本,系乎久安。着礼臣即刻行文各藩,宣谕朕旨。诸世子务须恪遵限期,勿得稽延。勿使朕躬负失教之愆,亦勿负朕殷切期望之心!”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

      “臣接旨,叩谢隆恩。”沈攸三跪九叩后,双手有些颤抖地接过明黄的诏书。

      接了圣旨,便是一切都定下了。一步错,步步错,他可能从十二年前就错了,沈攸望着手中的诏书,神色复杂。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为了这镇北王府唯一的嫡子,他早已走上了万劫不复的道路。

      沈逾白继续道:“使团在来往冀州之时耽搁了一些时间,实为我作为礼臣的过失,但天子所定的世子入中都的时间已近,还请王爷恕罪,让世子随我连夜赶回中都。”

      夜行赶路,鲜有闻之,但沈逾白的理由倒是叫人无法拒绝。如今既已在这条路上走了下去,就没有再回头的道理,沈攸接着沈逾白的话说道:“明儿,还不赶快准备准备,随沈大人回中都。”

      “我这就给明儿去整理行囊,日用吃食都备全。”潘氏连忙接话道。

      “不必。”沈若蓁说道,“一炷香的功夫,我即刻随沈大人启程。”

      与潘氏这母慈子孝的把戏她一刻也不想玩。

      ……

      彩月在卧房中看到自家县主终于回来的时候,连忙附了上去:“县主,县主,你这是要急死彩月了,刚刚到底是去做什么了?”

      沈若蓁看了一眼面前这个单纯的小丫鬟,说道:“彩月,如果以后想要活的安生,就把这些年在王府见到的,听到的所有事情都烂在肚子里,这辈子,下辈子也不要告诉任何人。”

      “还有,沈逾明不是可以托付的人,你别再念着他了,伤人伤已。”

      彩月愣愣地看着眼前又熟悉又陌生的主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接。县主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这辈子、下辈子都不要告诉任何人,是因为她与沈逾明私通的事情吗?

      “县主……”

      “你我主仆一场,日后潘氏会安排好一切,她不会为难于你。”沈若蓁说道。

      潘氏这些年看着嚣张跋扈,凭借生了镇北王府唯一嫡子狐假虎威,不过也是个懦弱之流,除了后宅那些算计和手段,也做不出什么再出格的事情。

      “县主……”彩月呆呆地说道,她根本听不懂沈若蓁到底在说什么,但她怎么觉得,这王府要变天了。

      沈若蓁自顾自地整理起行囊,她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

      背上一把无鞘横刀,一只小指大小包着信笺的竹筒,一只温润的羊脂玉簪,几本她素来爱看的书,还有母亲的遗物——一只香囊。

      其他的,都是沈攸的东西,都是镇北王府的东西,不是她的。

      沈若蓁穿着刚才那身的玄衣,背着横刀,挎着轻便的行囊走到正庭的时候,沈攸倒吸了一口凉气。

      虽先帝以武立国,大昭尚武,王族世家多爱佩刀剑彰显身份,以宝石美玉镶嵌,华贵非常,佩剑无刃,早已成为一种礼器。但沈若蓁的这把刀却是“匪气十足”,横刀无鞘,还是木制的手柄,如此随意地以牛皮、布条固定在身后,显得如同杀人利器一般。

      更不要提,他都不知道何时沈若蓁在他眼皮子底下弄到的这刀。

      质子身份敏感,他正想呵斥沈若蓁不合礼数,就见沈若蓁先一步将背上的刀摘下,递到了沈逾白面前。

      “沈大人,听闻中都的世家子弟也爱佩刀剑,我的这把虽不起眼,却是……我的至亲之人所赠,于我而言是个念想,不知可否允我携此去往中都。此刀并未开刃,还请各位大人检查,若实在不合礼数,恳请沈大人在路途中先代为保管。”

      沈逾白的目光在横刀上扫过,他伸出右手抚过刀刃处,说道:“既是世子的念想,便断没有夺人所好的道理,还请世子自便。不过他日到了皇宫之时,还请依照规矩卸下佩刀。半炷香已到,请世子启程。”

      虽沈逾白并未因此事多生枝节,沈攸仍目光沉沉地盯着沈若蓁手中的佩刀,她究竟缘何冒着风险也要携着这把不起眼的东西。

      沈若蓁跟着沈逾白一行人走了出去,直到王府的大门时才发现,不知何时,王府的门口已立着浩浩荡荡的仪仗队,朱红重漆,青缦华盖。最中间的马车四角挂着銮铃,坠着黄绒流苏。

      沈若蓁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待了二十年的王府,眼中却并无眷恋。

      “为彰圣恩,天子特派了半副銮驾,四十名禁军精锐来护送世子殿下。”沈逾白抓过沈若蓁的手,亲自将她送上马车。

      半副?沈若蓁露出一个不可察的讥笑。天子的意思无非是这藩王位同亲王,但终非真亲王。天子遣沈逾白前来沈家宣诏,父子相认彰显仁德宽厚;又用半幅銮驾暗贬镇北王身份,流露敲打贬低之意。都说圣心不可测,今日一看的确如此。

      沈若蓁登上马车后,沈逾白稍加整理了下衣袖,说道:“这一路,受圣上所托,卑职将与世子同乘,为殿下温习经史、讲解民情。”

      沈若蓁眉尾挑了挑,宣完诏书,沈逾白的便从“本官”变为了“卑职”,倒是给了她这个“世子”几分薄面。但这所谓同乘,明彰圣恩,实则行监视之举,倒是贯彻了先前的做派。

      沈逾白说完这话就在一旁侍卫的帮助下登上了马车,堂而皇之地坐在了沈若蓁对面。

      沈若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有劳……沈大人了。”

      ……

      马车颠簸前行,只能听到马车四角的銮铃随着风动发出的些许声响。

      此刻天色已晚,沈若蓁完全无法合眼,这也没到她平日里入睡的时刻,就这么行进了半个时辰,马车内安静得诡异。
      “沈大人是怕冷吗?”沈若蓁开口道。

      刚才在王府正庭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屋内明明温暖如春,沈逾白却一直穿着大氅,现在马车内空间更小,暖炉烧的更旺,沈逾白仍未褪去大氅。

      “世子殿下,我们之间似乎并没熟悉到嘘寒问暖的程度吧。”沈逾白刚刚在闭目养神,此刻听到沈若蓁的话睁开了眼睛答道。

      沈若蓁神情一滞,沈逾白去往中都时,沈逾明尚小,与这位“庶兄”本就没什么交集,这个问题确有几分唐突。

      但过了一会儿,沈逾白还是解开了外面白色的大氅,露出了里面靛蓝色的官服,衬得他愈发挺拔如松。

      斯文俊秀,端方雅正。

      从官服看起来沈逾白官拜七品而已,但他却是这次迎接世子入中都的礼官之首,刚才两位司礼监的公公也对他毕恭毕敬。沈若蓁虽然远在冀州,但也有所耳闻,这位通政司参议沈大人的“事迹”。

      沈逾白不是科举出身,只是当年进宫为太后献寿的“仙童”之一,却受到当今圣上的直接擢拔,是文官眼中的“传奉之官,幸进之臣”。

      在通政司这样的地方任职,虽不能上朝议事,却每日代天子阅览所有官员奏章,为天子梳理舆情,分析利弊,可直达天听,被清流们批判“谗言直达、干预朝纲”。

      沈逾白这些年受圣眷正盛,天子极其仰赖,用人断事常常第一句先问“沈卿何意?”。对此百官颇有微词,又给他多加了一条“窥伺百官、越俎代庖”的罪名。

      如今这位人人痛恨的“佞臣大人”就坐在自己的对面,但是沈若蓁刚刚却想到了“斯文俊秀,端方雅正”八个字。

      “世子殿下似乎对卑职很有兴趣,已经盯着卑职看了半炷香的功夫。”沈逾白悠悠开口道。

      沈若蓁没有思考,脱口而出:“沈大人生得好看,我便多瞧了几眼。”

      “……”

      总好过说刚才自己在一一罗列这些年听说的沈逾白的“罪名”吧。

      “虽然和沈大人自幼并不相熟,但好歹我们也是明面上的亲兄弟,我觉得我关心一二并不为过。”沈若蓁又补充道,她神情自然,还刻意加重了亲兄弟三字。

      “卑职并不怕冷,只是懒得脱去氅衣罢了。”沈逾白也回应起先前的问题。

      见沈逾白回了她的问题,沈若蓁紧接着问道:“那沈大人的腿又是怎么回事?”

      闻言,沈逾白原先放在腿上轻轻敲打腿面的修长手指一顿。

      “我方才见沈大人走路的时候似乎有些不畅。”沈若蓁继续说道。

      刚才在王府正庭之上,沈若蓁就发现了他脚步有些疲软,但是又似乎在强撑着把步子走稳,撑起礼官的场面。沈逾白隐藏得很好,寻常人可能并不能发现,但是她是习武之人,沈逾白脚步之间的滞涩只是第一眼她便看出了。

      沈逾白盯着自己的腿失神了片刻,目光沉沉说道:“去中都之后水土不服,便患了腿疾,不良于行。”

      “不过卑职一介文官,又不需要像世子这般骑马射箭,腿脚是否利索并不碍事。”

      不知道是不是戳中了沈逾白的伤心事,沈若蓁明显感到沈逾白的神情中似乎有一分自嘲之意,与之前正庭所见没有任何情绪的沈逾白有了些许不同。

      沈若蓁追问道:“那你能跑几里?能跳几尺?又能否骑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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