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晨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新，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切进何闻野的房间，精准地落在他眼皮上。他皱着眉，往被子里缩了缩，意识却已被光线拉扯着浮出睡眠的深潭。昨夜混乱的画面——黑暗、压抑的呼吸、温热的毛巾、宋予执苍白的侧脸——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

　　他猛地睁开眼，盯着陌生的天花板看了几秒，才彻底清醒。第一反应是侧耳倾听隔壁的动静。一片寂静，与往常无异。仿佛昨夜那个蜷缩在地板上、脆弱得不像话的宋予执，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但指尖残留的、触碰冰凉手臂的模糊记忆，和鼻尖似乎仍未散尽的、混合着药味的清冷气息，都在提醒他，那不是梦。

　　何闻野翻身坐起，抓了抓睡得乱翘的头发。心里有点说不清的忐忑，像是窥见了某种不该被看见的秘密，又像是无意中越过了某条无形的界线。宋予执会怎么想？会不会更觉得他多管闲事，甚至因此更疏远？

　　他甩甩头，决定不去纠结。做了就是做了，反正他问心无愧。他跳下床，快速洗漱，换上一中那套崭新的、蓝白相间的校服。布料挺括，带着新衣服特有的味道。他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深吸一口气，对着镜子扯出一个笑容：“新学校，新开始，何闻野，加油！”

　　下楼时，餐厅里已经飘着早餐的香气。何雯系着围裙，正把煎蛋和培根摆上桌，看到他便笑道：“小野起来啦？快吃早饭，今天第一天去新学校，别迟到。予执已经在了。”

　　何闻野望向餐桌。宋予执已经坐在了他昨晚的位置，依旧是那副背对落地窗、侧面厨房的坐法。他穿着同样的校服，白色衬衫熨帖，蓝色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他面前放着一杯清水，手里拿着手机，指尖在屏幕上缓慢滑动，侧脸平静无波，仿佛昨夜那个疼得冷汗涔涔的人与他毫无关系。

　　听到动静，他抬了下眼，目光掠过何闻野，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又落回手机屏幕。没有打招呼，没有询问，甚至没有一丝一毫与昨夜相关的痕迹。一切如常，冷淡如初。

　　何闻野心里那点忐忑，“噗”地一下，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微的、几乎察觉不到的失落，以及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他拉开椅子坐下，对何雯笑了笑：“妈，早。宋叔叔呢？”

　　“你宋叔叔公司有事，一早就走了。”何雯给他倒牛奶，“快吃，予执等你呢，你们一块走。”

　　一块走？何闻野咬了一口煎蛋，偷瞄宋予执。宋予执已经收起了手机，拿起筷子，开始安静地进食。他吃得很慢，咀嚼细致，但盘子里的食物分量明显比昨晚多了一点，至少那个煎蛋他吃了。

　　“予执，”何雯关切地问，“胃好点了吗？昨晚好像听到点动静。”她语气自然，带着长辈的关心。

　　何闻野心里一紧，看向宋予执。

　　宋予执夹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咽下食物，才平淡地回答：“没事了，阿姨。”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

　　“那就好。以后早餐一定要吃，别仗着年轻就不当回事。”何雯絮叨着，又给何闻野夹了片培根，“小野也是，在学校按时吃饭，别学那些坏习惯。”

　　“知道啦妈。”何闻野应着，心里却琢磨着宋予执那句“没事了”。是真的没事了，还是仅仅是不想多说的敷衍？他想起昨夜宋予执说“老毛病”时的平淡语气，好像那不过是家常便饭。

　　一顿早餐在何雯的叮嘱和何闻野偶尔的应答中吃完。宋予执几乎没说话，吃完后，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起身：“阿姨，我们走了。”

　　“好，路上小心。”何雯送他们到玄关。

　　宋予执弯腰换鞋，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干净的白色板鞋，动作利落。何闻野也赶紧换好鞋，背上昨晚就收拾好的新书包，沉甸甸的，装着对新生活的忐忑和一点点残余的兴奋。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家门。清晨的空气微凉，带着植物和露水的味道。别墅区很安静，只有鸟鸣和远处隐约的车声。

　　何闻野跟在宋予执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看着他挺拔却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校服穿在他身上，有种格外清冷的气质。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问“胃还疼吗”似乎多余且尴尬，聊别的又怕对方不理。昨晚那点微弱的、建立在疼痛和帮助之上的“联结”，在日光下仿佛蒸发殆尽。

　　走到小区外的公交站，已经有几个同样穿一中校服的学生在等车。宋予执走到站牌旁的角落，从书包侧袋掏出耳机，熟练地戴好，然后拿出手机，低头看着。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将他与周围的环境清晰地隔离开来。

　　何闻野站在他旁边，看着公交车来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他试图分辨宋予执耳机里漏出的极细微的声音是什么，但什么也听不见。那黑色的耳机线像一道无形的屏障。

　　公交车来了，不是空车，已经有了不少乘客，多是上班族和学生。人群开始移动。宋予执收起手机，但没摘耳机，随着人流上车，刷了卡，径直走向车厢后半部。何闻野赶紧跟上，也刷了卡，在他身后不远处站定——靠近后门的地方只有一个空着的单人座椅，宋予执似乎没有去坐的意思，只是找了个相对不那么拥挤的角落，拉住了头顶的扶手。

　　何闻野个子也不算矮，但站在宋予执旁边，还是感觉对方高出一截。车厢里充斥着各种气味：早餐的包子油条味、淡淡的香水味、汗味，还有公交车本身那股混合着机油和清洁剂的味道。有点闷。

　　车子启动，摇摇晃晃。何闻野努力稳住身体，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宋予执。他侧对着自己，脸朝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只留下一个线条干净利落的侧影。耳机牢牢塞在耳朵里，眼帘微垂，长睫毛在晨光中根根分明。他抓着扶手的手臂很稳，手背皮肤白皙，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整个人透着一种“请勿打扰”的沉浸感。

　　何闻野收回视线，看着车厢地板上斑驳的光影。这就是他们“一起上学”的样子。隔着不到一米的物理距离，却好像隔着一个银河系。宋予执履行了“一起走”的承诺，但也仅此而已。他甚至可能希望自己不存在。

　　车子颠簸了一下，何闻野踉跄半步，不小心胳膊肘碰到了旁边一个穿着其他学校校服的男生。男生皱眉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何闻野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往旁边让了让，离宋予执更近了一点，几乎能闻到他校服上极淡的、类似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混合着他身上那股特有的清冷气息。

　　又过了两站，上车的人更多了。车厢变得拥挤，空气更浊。那个单人座椅上的人下车了，空了出来。何闻野下意识看向宋予执，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个空位。

　　宋予执也看到了空位，但他只是淡淡扫了一眼，随即移开视线，依旧站着，甚至微微侧身，给挤过来的人让出一点空间。他没有去坐的意思。

　　何闻野有点纳闷。是不想坐？还是……他想起宋予执的胃。站着会不会不舒服？他犹豫了一下，轻轻碰了碰宋予执的手臂——隔着校服衬衫薄薄的布料。

　　宋予执转过头，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他脸上，耳机还戴着，眼神带着询问。

　　何闻野指了指那个空座位，用口型说：“你去坐？”

　　宋予执看着他，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不解的情绪，随即摇了摇头，也用口型回：“不用。”

　　何闻野还想再说什么，旁边一个抱着公文包、神色疲惫的中年男人已经一屁股坐了下去，占据了那个座位。机会没了。

　　何闻野抿了抿唇，不再动作。他有点搞不懂宋予执。明明不舒服，有座位为什么不坐？是觉得站着也无所谓，还是某种奇怪的坚持？

　　车子继续前行，在一个红灯前缓缓停下。惯性让站着的人都微微前倾。何闻野没抓稳，身体晃了一下，额头差点撞到前面人的背包。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轻轻挡了一下他的肩膀，帮他稳住了身形。

　　那只手力道不大，甚至有些随意，一触即收，快得让何闻野以为是错觉。他愕然转头，看向宋予执。

　　宋予执已经收回了手，依旧看着窗外，侧脸平静，仿佛刚才那个细微的动作只是无意识的条件反射。他的耳机线随着车子的晃动轻轻摇曳。

　　何闻野的心脏却漏跳了一拍。那触碰很轻，隔着校服，几乎感觉不到温度，却带着一种清晰的、不容错辨的“存在感”。不是刻意的帮助，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他盯着宋予执的侧脸，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里找出一点端倪。但什么也没有。宋予执就像一尊完美的雕塑，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

　　绿灯亮起，车子重新启动。何闻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脑子里乱糟糟的。昨晚递毛巾时他眼里那点微光，刚才那迅速收回的、带着阻拦意味的手……这些极其微小的细节，像散落的拼图碎片，在他脑海里闪烁，却拼不出完整的图案。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真的只是一座无法融化的冰山吗？

　　车子又过了几站，广播报出下一站是离一中还有两站路的一个大站。车厢里更加拥挤，上上下下的人流带来频繁的晃动和推搡。何闻野被挤得不得不紧挨着宋予执，手臂贴着手臂，能清晰感受到对方校服布料下紧实的手臂线条和偏低的体温。那股清冷的气息更明显了，混合在浑浊的车厢空气里，像一股微弱的清流。

　　宋予执似乎也感觉到了这过于接近的距离，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没有避开。他只是稍稍调整了一下站姿，给何闻野留出多一点空间，目光依然停留在窗外，耳机也依然戴着，仿佛身边的拥挤和接触与他无关。

　　这时，前门又涌上来几个学生，吵吵嚷嚷，其中一个高个子男生背着夸张的运动包，硬往里挤，嘴里还嚷着：“让让让让！快迟到了！”

　　人群像被搅动的沙丁鱼罐，一阵骚动。何闻野被后面的人推了一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眼看就要撞到前面一位抱着孩子的妇女。

　　电光石火间，他感觉自己的后衣领被人从后面猛地拽住，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向后拉回，与此同时，一只手臂横亘过来，挡在了他和那位妇女之间，隔开了可能的碰撞。

　　何闻野惊魂未定地站稳，回头。是宋予执。他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面对着他，刚才拽他衣领和横臂阻拦的，正是宋予执。他的耳机线因为动作幅度过大，从耳朵里滑落了一半，松松地挂在脖子上。

　　宋予执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个还在往里挤的高个子男生，眼神锐利冰冷，带着一丝清晰的厌烦。但那眼神很快收回，落在何闻野脸上，上下扫了一眼，像是在确认他有没有事。

　　“没事吧？”他问。声音不高，在嘈杂的车厢里几乎被淹没，但何闻野听得清清楚楚。这是他今天主动对何闻野说的第一句话，超过两个字。

　　何闻野愣了一下，连忙摇头：“没、没事。谢谢。”

　　宋予执没再说什么，松开了抓着他后衣领的手，又将横着的手臂放下。他的动作自然，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扶了一下快要摔倒的陌生人。然后，他抬手，将滑落的耳机重新塞回耳朵，重新转过身，面向车窗。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看向窗外，而是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侧脸的线条似乎比刚才绷紧了些。

　　何闻野的心跳得有点快，不是因为刚才的惊吓，而是因为宋予执那迅速而有力的反应，还有那句简短的“没事吧”。虽然他的表情和语气都平淡依旧，但何闻野能感觉到，那平淡之下，有一种切实的、不容忽视的“在场”。他不是完全置身事外的。至少，在刚才那种可能造成麻烦（撞到人）的混乱时刻，他出手干预了。

　　而且，他摘下了耳机——哪怕只是滑落一半。那层隔绝外界的屏障，在那一刻，出现了短暂的裂隙。

　　车厢里依旧拥挤嘈杂，但何闻野却觉得周围的喧嚣好像退远了一些。他站在宋予执身边，手臂因为拥挤依旧贴着他的手臂，这一次，他没有感到那种被排斥的距离感，反而生出一种奇怪的、微小的安定。

　　他开始有点明白了。宋予执的“冷淡”和“话少”，可能并非出于恶意或傲慢，更像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一种自我保护或节省能量的模式。他不主动关心，不表达情绪，不建立联结，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完全麻木或缺乏基本的……反应？就像一台设置精密的机器，平时处于低功耗待机状态，只在特定条件触发时，才会启动相应的程序——比如胃疼时的忍耐，比如避免麻烦时的出手。

　　而那本《局外人》，那个故意弄乱的魔方……何闻野忽然觉得，那或许不仅仅是打发时间或某种怪癖。那可能是一种隐喻，或者一种无声的自我表达。宋予执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局外人”，旁观一切，包括自身的一些痛苦和混乱（胃病，错乱的魔方块）。但“局外人”真的能完全置身局外吗？昨夜他痛得蜷缩时，今早他下意识阻拦时，那“局”似乎就产生了一丝裂缝。

　　公交车广播再次响起：“一中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车子缓缓停靠。宋予执摘下耳机，缠绕好塞进口袋，随着人流向后门移动。何闻野紧跟在他身后。

　　下车后，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早晨特有的凉意。一中的校门就在不远处，气派庄严，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如潮水般涌入。何闻野看着那陌生的校门，心里又涌起一阵紧张。

　　宋予执走了几步，忽然停下，侧过身，看向何闻野。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比在公交车上时更清明了些，少了点那种沉浸式的隔绝感。

　　“教务处，”他开口，声音平稳，“进校门左转，第一栋红楼，三楼。找李主任。”他顿了顿，补充道，“别说认识我。”

　　何闻野点点头：“知道了。”他想起之前的约定，“放心。”

　　宋予执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汇入了走向教学楼的人群。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同样蓝白校服的身影中，像一滴水融入大海。

　　何闻野站在原地，看着宋予执消失的方向，又抬头看了看一中庄严的校门。晨光洒在崭新的校服上，微微发烫。他深吸一口气，摸了摸书包带子。

　　公交车上那个短暂的触碰，那句“没事吧”，还有最后那句简短的指引……这些碎片在他心里拼凑出一个模糊的、矛盾的影像。宋予执依然是那座冰山，坚固，寒冷，难以接近。但冰山之下，似乎并非绝对的死寂。那里可能有暗流，有裂痕，甚至有某种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对外界干涉的……默许？

　　何闻野迈开步子，向着校门走去。心里那份紧张还在，但多了点别的东西。像揣着一个微小的、尚未破解的谜题，又像握着一把极其脆弱、却可能打开某扇门的钥匙。

　　新学校的第一天开始了。而他和宋予执之间，那场始于搬入新家第一天的、安静而奇特的“相处”，也在晨光与拥挤的公交车上，翻过了极其微小、却意义莫名的一页。

　　他不知道前面等着他的是什么，但至少，他不再觉得那堵墙是完全密不透风的。也许，他需要的只是一点耐心，一点观察，还有……继续做那个“爱管闲事”的何闻野。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