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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安堂内论国本瑶华院里起家风
诗曰:
堂前对弈论棋局,院内施威正家风。
稚子微躯藏巨秘,慈心故友解困穷。
一朝权相辞金殿,满城谁人识新宠?
莫愁湖畔风波静,暗流深处未见龙。
时已仲春,天气渐暖,然这水月升庄之内,却似乎比春寒更甚。
这一日,世子开疆处理完几桩紧要的公务,心头略感烦闷,便未乘舆,只带着两名随从,信步往北边那片清静的寿安苑而去。他要去给他的祖母,当今府里说一不二的“老坲爷”请安。
寿安苑坐落于王府北侧,自成乾坤。这里的建筑仿着当年宫里的规制,黑瓦红墙,飞檐斗拱,无一不透着雍容与华贵。然则,因其主人的年岁与心境,这华贵之中总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肃穆,甚至略带几分沉寂。平日里,除了洒扫的内侍,几乎不见人影,连鸟雀也知趣地绕开此处屋檐,不敢高声。
老坲爷年事已高,早已免了各房孙辈的晨昏定省。但凡府中或朝中有大事,世子开疆必定会亲自前来,向这位历经两朝风雨的祖母请教、禀报。
管事的太监萧定权早已在启孝门内候着,见世子爷亲至,忙上前请安,引着他穿过静谧的庭院,来到老坲爷日常起居的正堂“寿安堂”。
堂内燃着极品安息香,味道幽淡。一位满头银发、身着暗紫色团福寿纹样褙子的老妇人,正端坐于上首的紫檀木榻上,手里缓缓摩挲着一串沉香木手串。她便是钧之苇,太宗皇帝的皇后,当今的“老坲爷”。虽已九十高龄,一双眼睛里却闪烁着洞悉世事的精光。
“孙儿给祖母请安。”世子开疆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起来吧。”老坲爷的声音略带沙哑,却中气十足。她抬眼看了看孙子,缓缓道,“近来府上可好?”
“回祖母的话,一切安好。宫里新拨来的那个小太监,也已到了。”
“嗯,”老坲爷点了点头,眼睛微微眯起,“宫里派来的人,当审慎处之方好。”话语平淡,却似有深意。
祖孙二人闲话几句家常,世子便将话题引入正题:“祖母,前些日的堂院会典,野利首辅那边……”
“他很活跃,是么?”老坲爷一语道破。
“是,”世子道,“看他的意思,怕是还想接着做这内阁首辅。”
“哼,”老坲爷冷笑一声,“他的心思,何曾掩饰过?”
世子又道:“会典之后,富察丞相便上书请辞,言及自己体衰神疲,这几年未能为朝廷做出该有的贡献,言辞恳切得很。不想,皇帝竟极为麻利地准了。”
“早就见着端倪了。”老坲爷放下手串,端起茶盏,“那富察,毕竟是纥骨大人那边的人,跟野利,从来都不是一条道上的。他此时请辞,是自保,也是给某些人让路。”她呷了一口茶,话锋一转,“倒是咱们家,钟姐儿那丫头,跟富察家的那个庶出公子,叫富察溘虽的,他们的婚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孙儿正要与您说。只是……看钟姐儿的意思,似乎对此事不是特别上心。”
“那丫头,整日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老坲爷眉头微蹙,“你这个做父亲的,要多多关心。女儿家的婚事,是天大的事。”
老人家聊着聊着,沉默半晌,忽然道:“倒是有一件事,你要特别留意。丞相要换人了,这新上来的是谁,可是个关键。”她看着自己的孙子,问道,“宫里可有消息?首辅那边呢?”
世子爷想了想,道:“会不会是尸突家的人?”
老人家蹙眉佯怒:“你倒好,问起我这个待在屋里的人来了!?”
世子开疆略带惭愧,低头微笑。
老坲爷摆了摆手,道:“罢了,哀家倒是觉得,下一任的丞相,说不定,还是姓傅察。”
“哦?可是京中的那几家富察?”
“不,”老坲爷眼中精光一闪,“是苕郡的傅察。”
世子闻言,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祖母话中的深意,不再多问。
从肃穆的寿安苑出来,世子开疆并未直接回明远殿,而是抬脚往西边的瑶华院走去。
彼时已近午时,瑶华院内却静悄悄的。世子的突然到访,让院里的丫鬟嬷嬷们一阵鸡飞狗跳。
“快!快去叫醒小姐们!世子爷到了!”
“我的天爷,这可如何是好!”
通传的嬷嬷几乎是跑着冲进内室,拼命摇醒还在床上酣睡的两位小姐——庶三女钟和庶四女锳。
“小姐!快起来!快起来!老爷来了!老爷来了!”
“……做什么啊……”床上的人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显然极不开心。
“爹爹来了!爹爹来了!”
一听这话,两个女孩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爬起来,第一件事竟是慌张地将枕边的几本无字封皮的书往床褥底下塞。也来不及梳洗,只胡乱披了件外裳,便被嬷嬷们推搡着到门口迎接。
世子开疆看着眼前这两个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的女儿,一张脸顿时沉了下来。
“给爹爹问安。”两个女孩怯生生地行礼。
“问安?”世子冷哼一声,厉声训斥道,“你们看看自己这副样子!日上三竿了还睡不醒,头发不梳,脸不洗,衣裳也穿得邋里邋遢!你们都是要嫁人的女儿了,将来到了夫家,也这般模样去侍奉公婆、相夫教子吗?!”
“平日里也不见你们读些书,女红针织更是从未上心,整日就想待在这屋子里,是想把这地砖给睡穿了不成?!”
两个女孩被训得头都不敢抬,只低声嗫嚅。一个说:“爹爹息怒,女儿……女儿近来身子不适,总是夜里睡不安稳……”另一个则低头沉默不语,指尖绞着衣角,唯有鬓边碎发因颤抖轻轻晃动。
“理由倒是一大堆!”世子怒气未消,“罢了!说了你们多少次,何曾见改过?我看你们的母亲也是,太过纵着你们了!”他缓了口气,又问,“近来,可曾去看过你们的姨娘?”
两个女儿皆是沉默不语。她们虽是侧室所生,却自幼便养在世子妃膝下,对嫡母的感情,远比对自己的生母要深厚得多。生娘,哪有养娘亲呢?
世子见状,也只得在心中暗叹一声,挥了挥手:“罢了!赶紧用饭!我还有事要忙。你们平日里都乖觉些,多帮你母亲分担些府务!”
他正欲转身离去,那平日里胆子大些的锳忽然开口问道:“父亲,我们听说……小妹要搬进来住了?”
“是,”世子脚步一顿,“她也长大了,自然要跟你们住在一起。”
“她在母亲那边住着不是挺好的么?她还没长大呢……”
“什么没有长大!”世子打断她,“你们那时候,不也这般年纪就搬过来了?这是规矩!”他又严厉地交代道,“你们妹妹搬过来,你们要好生照应,不许欺负她!都是一家姊妹,要相亲相爱,听见没有?”
世子爷离开瑶华院后,刚回到处理公务的明远殿,还未坐定,便有世子妃那边宜男院的内侍前来通传,说小姐正闹着脾气,请世子爷过去一趟。
世子爷搁下手中的公务,心中略带几分不耐,动身往宜男院而去。
一踏入宜男院中的昭和园正堂,便见嫡女铃儿正跺着脚,对着母亲世子妃撒娇:“我不搬!我就不搬去瑶华院!那里又闷又静,哪有母亲这里好?”她是世子妃三十多岁才得的幺女,自小被捧在手心,性子难免娇纵。
世子妃放下手中的绣绷,已是劝得口干舌燥,见了世子爷,方才松了口气,却还是板着脸对女儿道:“你看看,你父亲公务繁忙,还要为你的事专程赶来!”
铃儿见了父亲,如同见了救星,立刻扑上前去抱住他的手臂:“爹爹,我不想搬去瑶华院!你让我留在母亲身边好不好?”
世子妃在一旁叹了口气:“老爷,你且劝劝她。这是规矩,哪有女儿大了还赖在母亲房里的道理?方才怎么说都不听,非要闹得您过来。”
世子爷摸着铃儿的头温声道:“铃儿乖,去瑶华院跟姐姐们作伴不好吗?将来你也要学着管家,跟姐姐们多亲近些总是好的。”
“才不好呢!”铃儿嘴一瘪,委屈道,“前几日,她们房里的张嬷嬷来给母亲送东西,说漏了嘴——她说姐姐们半夜都不睡觉,掌着灯在床头读什么书,一读就到后半夜!她们跟前的丫鬟嬷嬷都不识字,谁也不知道她们读的是什么!”
这话如同一记惊雷,让世子爷猛地站起身。他一直以为两个女儿只是懒惰顽劣,却从未想过她们竟在深夜背着人读,而且身边伺候的人都不识字——这书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竟有这等事?”世子爷脸色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他立刻转身对身边的太监梁志强吩咐道:“去!即刻传我的话,让瑶华院的钟姐儿和锳姐儿,速速到明远殿来见我!”
梁志强应声而去,世子爷看向还在抽泣的铃儿,语气虽依旧温和,却多了几分凝重:“铃儿,你且在母亲这里待着,爹爹去问问清楚。”
说罢,他不再多言,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宜男院,径直向明远殿走去。瑶华院里那几本无字封皮的书,此刻仿佛化作了重重疑云,在他心头翻涌——这两个女儿,究竟在瞒着他做什么?
钟、锳二人在院中才用完膳,忽见父亲近身太监梁志强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
“给二位小姐请安了。”梁志强躬着身子,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梁总管这时候过来,有什么事吗?”性子沉稳些的钟姐儿开口问道,心中已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梁志强道:“回小姐的话,老爷请二位小姐即刻到明远殿去一趟,老爷……正在殿内等着二位。”
姐妹俩闻言一怔,面面相觑。上午父亲才来过,疾言厉色地训斥了一番,怎地这才过了个把时辰,又要传唤她们?
“爹爹可说了是什么事?”胆子大些的锳姐儿追问道,“我们上午才见过,怎么又叫我们过去?”
梁志强只是垂首不语,一副“奴才不知,奴才不敢说”的模样。他自幼便跟在世子身边,最懂规矩,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事不能问,这份守口如瓶的忠心,正是他得宠的根本。
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锳姐儿顿时来了气,她走到梁志强跟前,竟抬脚轻轻踹了一下他的小腿,嗔怒道:“好你个奴才!本小姐问你话呢,让你说就说!”
梁志强身子一晃,脸上闪过一丝无奈。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见院内仍有洒扫的仆役进出,嘴巴更是闭得严实。但他毕竟是个灵泛人,知道完全不给个交代,是过不了这一关的。
于是,他趁着其他人不备,飞快地将双手掌心相对、五指绷直并拢,指尖朝上支棱着,活像一本夹在掌心的线装书,连 “书脊” 处的掌根都刻意收紧,又用眼睛死死地盯了那“书”一眼。
这个动作极其隐晦,一闪而过。锳姐儿尚未反应过来,钟姐儿却已是心头一跳,瞬间脸色煞白。她拉住房内妹妹,低声惊道:“莫非是……书的事情?”
梁志强既不点头,也不抬头,只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小姐,您就别为难奴才了。老爷还在等着,可不敢耽搁久了。”说罢,便退到门口,垂手而立,一副“我只管带路,其余一概不知”的架势。
瑶华院内室,姐妹二人心乱如麻。
“看来表姐说的是对的,这么下去,早晚会被人发现!”锳姐儿有些慌了。
“之前交代过院里的人不许往外乱嚼舌根,看来是哪个不长记性的奴才,吃了酒丢了魂,或是平日挨了骂心里不忿,拿这事出去撒气了!”钟姐儿恨声道。
“管他是谁!如今如何是好?”
“慌什么,”钟姐儿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别忘了,我们早有应对之策。该藏的东西,都藏好了吗?”
“藏好了!”
“那便走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去见爹爹!”
明远殿坐落于王府东侧,紧邻着浩渺的溱湖,从殿前的廊庑望出去,甚至能远眺到湖心那座高耸入云的凌云台。此殿乃是世子开疆处理公务、接见要员之所,殿内陈设庄重肃穆,紫檀木的长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与檀香。四壁的书架上,浩如烟海的经史子集整齐排列,无声地彰显着主人的志趣。
钟、锳二人一踏入殿内,便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她们的父亲,世子开疆,正背着手站在窗前,一言不发。
“女儿给爹爹请安。”姐妹俩战战兢兢地行礼。
世子缓缓转过身,连让她们起身的客套话都省了,一双利眼如鹰隼般盯着她们,开门见山地问道:“说吧,你们平日夜里,读的都是些什么书?”
一句话,如惊雷炸响,姐妹俩的心沉到了谷底。果然是东窗事发了!
“没……没读什么书……”她们异口同声地否认。
“没读什么书?”世子冷笑一声,踱步上前,“没读什么书,值得你们深夜不睡,晨昏颠倒?值得你们费尽心机,将整个瑶华院的仆人都换成不识字的?你们当真以为,这点鬼蜮伎俩,能瞒得过我?!”
他声色俱厉,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在姐妹俩心上。两人吓得两人不敢再言语,两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从实招来,勿得隐瞒!”世子爷厉声道,“你们读的,究竟是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书?!”
钟姐儿咬着牙,低声道:“女儿……女儿读的书,有些……不好启齿……”
“好!好一个不好启齿!”世子气极反笑,“看来,是非要我亲自去你们那瑶华院搜一搜,才肯招认了?!”
一听要去搜查,姐妹俩彻底慌了神,连连叩首:“不要!爹爹不要!”
“爹爹息怒!”钟姐儿哭着道,“我们拿出来便是!我们这就去拿给您看!只是……只是我们平日无聊,看正经书又容易犯困,才看这些消遣的……您看过之后,千万不要怪罪我们!”
“哼,”世子爷轻哼一声,眼中满是洞悉人心的冷光,“你们去拿?怕是只会拿些无伤大雅的东西来糊弄我吧!你们当我傻吗?”
他猛地一甩袖子,对殿外喝道:“来人!带上家伙!随我同去瑶华院!”欲知世子如何秉行家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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