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房与猫

作者:兔子不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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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窥豹(三)


      40.在长安驻扎第七天,我遇见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我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想到他还活着。他脸上那一大块黑斑仍旧牢牢占据着他的大半张脸,和他两两相望的那个瞬间我的心忽地被什么填满了,我的从前仿佛一下子被什么抓住了,我存在过,被记住过,我不是全然无人在意的。

      他就站在我面前,我张张嘴,却不知道究竟该用哪句话为这次久别重逢作序。

      41.你一定认得他。

      还记得我和薛蘅是和谁辞行吗?

      是黑脸狗。

      42.黑脸狗早就已经不叫黑脸狗了,他说他是杀了十三个人才活下来的,“所以我叫十三。”他转头看向我,满脸悲戚。

      初闻这句话时我心中并无太多波澜,乱世杀人,多常见不过的事情。直到那天我带着他去见薛蘅,他和薛蘅一齐站在我面前时我才恍然大悟——

      当初我们一行,分明是十六个人啊!

      43.薛蘅不肯和我说话,却愿意和十三聊两句。

      “好久不见。”十三半跪着拉起薛蘅消瘦的手,脸上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只知道话一开口三个人便抱头痛哭。

      “这些年,辛苦了。”

      那几年实在是苦啊,苦得我们苦不堪言,仿佛这一苦便是一辈子,甜却只有一瞬。

      44.十三并不在秦王手下当差。

      他告诉我当初长安暴乱之际他被捉去投进赌场供人取乐,连着斗了十天十夜,一口气杀了十三个人,差点被人砍死在场上的时候是那位小姐出钱把他赎了回去。

      一提起那位小姐,十三的眼睛就亮晶晶的,他所说的每个字句都在他唇齿间流转,倾泻出来的时候婉转动听:“我这条命都是她的了,再给不得别人。”

      我真嫉妒,嫉妒为什么在那样的乱世里还会有人愿意这样全心全意的去爱一个人,嫉妒那位小姐怎么这么轻易就得到了别人的爱,也嫉妒十三能有一个人愿意接纳他。

      可是我更恨,恨我命不好,恨我粗鄙,恨我麻木,恨我一无所有,恨薛蘅为什么那么狠心,抛下我之后当真再没有回过头。

      45.我也不是没见过那位小姐,但是见过又能怎么样?愈是相见愈是觉得自己粗鄙不堪,以至于无地自容。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去描述她,提起她,我只能想到薛蘅。提起薛蘅,就只有薛蘅了。

      46.可薛蘅不要我了。

      47.那天是冬至,我当完值回去的路上想起许多年前,也是冬至,薛蘅赠我银簪,贺我及笄。

      那枚簪子我至今仍珍藏着,我淋雪回去时想着这样的日子是个好日子,我想和他和好了。

      我也想要我的“小姐”。

      等我回到家,大雪白了头,家里却没有人了。

      我不知道薛蘅那样的身体能去哪,我惶惶不安夺门而出,疯了般尖叫着找遍整个长安,我在雪地里摔倒又爬起来,跑不动了我就走,走不动了我就爬,爬都爬不动的时候就只剩下泣血哀啼了。

      那天雪真大啊,大到好像要把我生生掩埋掉。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也觉得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只是一直到薛蘅离去才下葬,长安是坟,雪是泼在我坟上的土。

      48.可我没有死成,我把自己从坟里刨出来,又把自己拖回了家。

      屋里没有点灯,我摸黑给自己斟上新买的烧酒,一口下肚,肚子里腾地变得火热。我跟自己说:“河蚬,现在只有你了,你要好好活,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活得很好很好,比任何人都好。”

      一鼓作气把所有的酒灌下肚,和衣躺到床上。我知道我会在那天晚上某个时候醒来,醒来后会吐得昏天黑地,会哭会痛会嘶鸣,会躺在秽物里沉沉睡去。

      但是不要紧,天亮之后我会活着。

      49.驻军第三个月,春日将近。

      军里传说仗快打完了,四皇子寡不敌众,几日前在宫里放了一把大火,连着自己一块烧死在了大火里。

      我蹲在营房里慢吞吞嚼着饭菜,十三和小姐已经盘算好了,等仗一打完他们就离开这,这里已经不是他们想要的长安,他们会离开这里,找到一个安宁的好地方,然后在那里过一辈子。

      我看向他们,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有个地方,那里水草丰美,牛羊成群,群山绵延,山巅上的皑皑白雪终年不化,山脚下的百姓安居乐业,林子里兽豹相逐,那里的所有人都能靠自己的双手吃饱穿暖。”

      这些话是薛蘅曾经对我说的,而现在我又把它们转述给了十三和小姐。

      恍惚间我产生了一种和薛蘅重合在一起的错觉,我借他之语,他借我之口。

      小姐的反应和我当初一模一样:“那是哪里?仙境么?”

      我深深地看着她的脸:“卓木拉日。那里叫卓木拉日。”

      在卓木拉日,你们会有一间小木屋,小木屋旁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你们会在林间追逐。晚上屋里会燃着炭火,炭火旁边是你们相拥而眠,炭火上是一锅香甜的浓粥。而在梦中,你们会窥见一只豹。

      50.长安不见使人愁。

      51.好了,你刚刚没猜中我和薛蘅有没有到卓木拉日,那么现在你要不要再猜一猜十三和小姐有没有到那?

      我现在已经不会再梦见雪山和豹子了,而你一定会对我破口大骂。

      52.你再把史书往后面翻翻,上面有写,秦王登基前三日遭歹人刺杀,幸而身边有小子勇猛如斯,飞身而上一击将歹人置于死地。

      还要说吗?那小子是我,那歹人就是十三。

      至于小姐,我承认是我骗了她和十三,她是刺客的妻,哪里还逃得掉?好在他们两人都是死在我手里,也算生不同衾,死同穴。

      53.我用两条人命让秦王李斯越彻底记住了我。

      那日在金殿上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忽然就觉得羞愧难当,我那个名字实在令人难以启齿。见我不答话,他又问了我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河蚬,我娘生我时恰好在河里摸蚬子,就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名字如此粗俗可恶,哪怕是薛蘅用这个名字叫我时都不曾让我感到这般难堪。我头一次在想为什么我要是我爹娘的女儿,为什么我要生在这样穷苦不堪的家里,为什么那算命的瞎子轻飘飘吐出几个字就决定了我要叫什么,为什么我娘就没想过哪怕是换个字眼呢?明明、明明也有很漂亮的字啊!

      李斯越的看我的眼神松动了一刻,我知道他必是要赶我走了。我心下一片惶惶,在我浅薄的认知里秦王就是这世上最不可违之人,是天下最尊贵之人,如果他要赶我走那我就再没有机会了。

      我要吃饱,我还要活得很好很好。

      “这个名字粗俗,本王送你几个字可好?”

      他没赶我走!天知道,我那时那刻简直要感激到痛哭流涕了!

      我几乎是立刻抬起了头,和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叫何羡如何?艳羡的羡,招人喜欢,讨人欢心的意思。而且读起来和河蚬也并无差别,不必重新适应。”

      你看你看,多好的名字,有些人的好单是从名字上就可见一斑。我这一辈子都不曾这样高兴过,为我的新名字,为我的新生命。

      “我喜欢这个名字。”我满脸泪潸潸道。

      54.秦王军中不止我一个女人,但他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去收拢人心。只要我往那里一站,他的贤明就会立刻传遍整个天下。

      所以他登基后我顺理成章地入宫为妃。

      那一年我二十六岁,又一个十三年一晃而过。

      55.入宫第一天,李斯越来找我,问我还需要什么。

      我的手指抚过楠木的桌椅,目光沿着门外的白玉台阶一路蜿蜒而去,越过重重朱门,穿过密密罗街,在某处林中我得以窥见一只新生的小豹。

      于是我立刻说:“我想要一只豹子,我曾经有过一只豹子!”

      “那你的豹子叫什么?”

      “它叫一只鸡!”

      忽地一下,他在我面前放声大笑,我愣了一下,而后也随之大笑起来。

      56.李斯越当真为我寻来一只小豹,宫人们把它抱到我面前时,它依稀还是连眼上蓝膜都还未曾褪尽的幼齿模样,趴在他们肩头费劲地磨着牙,看向我的眼神懵懂无知。

      “请娘娘赐名。”

      我心中大恸,满心都是一只鸡和薛蘅在雪山上意气风发的模样。豹子和豹子能有什么区别?我分不清,薛蘅和李斯越能有什么区别?我还是分不清。

      我也不想分清。

      “叫它一只鸡,我曾经的豹子也叫这个名字。”

      57.而此一只鸡非彼一只鸡。

      等文牒下来的时候我看见上面写着“邑支机”。

      李斯越赐我姓与名,一只鸡又怎么可能还会是一只鸡?

      何羡不是河蚬,邑支机不是一只鸡。

      58.后来的事远在我预料之外,我没想过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薛蘅,你究竟是黄泉里爬回来的恶鬼,还是天上来的神明?你是要来收我,还是要来渡我?

      你既要走,又何必回来?你回来做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59.秦王登基第一年,风平浪静。

      秦王登基第二年,我有了一个女儿,风平浪静。

      秦王登基第三年,风平浪静。

      秦王登基第四年,风平浪静。

      第五年,依旧风平浪静。

      一直到第六年春,我在女儿的生辰宴上瞥见有一抹熟悉的身影,清癯、高瘦,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几乎是立时舍了所有人朝他狂奔而去!

      60.你说,他如果不是薛蘅,该有多好?

      61.我追着他的影子穿过重重朱门,越过幢幢红墙,在花园后面,在池水中央,在那座小小石桥上,我们见了此生最后一面。

      我与他相隔咫尺,可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上前。

      他转过身,朝我轻笑,唤我:“河蚬。”

      我忽做嚎啕,掩面痛哭,声音支离破碎:“薛蘅!薛蘅!你为什么没死?!为什么!!”在用金丝银线绣满奇珍异兽的宽袍大袖之下是我无法停止颤抖的双手。

      薛蘅没有说话,只是张开双臂,拢着一身的清风朝我快步而来。他拥我入怀。

      62.但是我没想到后来竟是这样,薛蘅竟是连着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他朝我快步而来的时候袖子里的手攥紧了一把小小的匕首。

      我承认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也是想要随他而去的,但是我没有。李斯越抱着我的女儿,身后跟着一大群侍从远远地找了过来。而我绝不可能为了他放弃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但是薛蘅却不是这样想的,他是铁了心要杀我。在我晃神的瞬间,那把刀便立刻朝我脖颈刺来,雪白的刀刃凌空划出一道凌厉的冷光,我迅速向后仰去,脚往后撤了半步,堪堪躲过这致命一击。

      “薛……蘅,你要、杀了我么?!”

      薛蘅握着匕首,脸色变了又变,吐出一句古怪至极的话来:“娘娘,你还怕挨饿么?”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只见那冷光又一闪,他朝我露出一个许多年前常常见到的笑。

      他张张嘴,一截鲜红的舌头掉了出来。

      我见到这骇人的一幕顿时放声尖叫。

      薛蘅满嘴都是淋漓的鲜血,脸色煞白,艰难的说了几个字,而后毫不迟疑地一刀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63.薛蘅死了,在我三十二岁这年,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死在我面前。

      64.那天之后我病了很久。

      李斯越日日守在我榻旁,只要我睁眼,随时都能看见他。

      他为我煎药,替我洗面,攥着我的手跟我说:“羡娘,你受惊了,那歹人的尸首我已经叫人处理好了。”

      我只是看着他流泪,无论如何也止不住这些硕大的悲痛,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出声哭号,能做到的只剩下默默的、无声的、寂静的流泪。

      很久以后,我突然问他:“陛下,我的豹子呢?”

      65.我去见了邑支机,它低眉顺眼的低着头颅,任我抚摸。

      我凑近它的耳边,轻轻叫它:“一只鸡?”

      它甩了甩尾巴,算是回应。

      我眉开眼笑,又唤了一声:“卓木拉日?”

      它偏了偏它那双豹眼,有些错愕地望着我。

      我喜不自胜,拍着它的脑袋笑得直不起腰,说:“一只鸡,这世上只有你才晓得我的意思了。”

      66.我决定要回去,回到曾经的卓木拉日,在那里我会和一只鸡在山林间自由穿梭,会爬上雪山,会看见萤火,会在最深最深的林间,窥见一只豹子。

      67.“这件事我谁也没有告诉,”我褪下华服,除却金钗,青丝夹白发,如瀑布般滚了我一身,“我已经准备太久了,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宜宾跪坐在殿内,哪怕不回头我都知道她脸上是什么神情,她的声音轻轻的,问我:“娘,你真的要走吗?”

      我推开大门,夜风大作,吹得我一身白衣猎猎作响,披散的长发被夜风劈开,宽袍大袖里灌满了清风。一只鸡就在殿外等我。

      “要么走,要么死!”

      68.我翻身上豹,宜宾追出来,急急大叫:“娘!父皇不会答应的!你会死的!!”

      我回头看了她最后一眼,高高地昂着头,又把那番话复述了一遍:“宜宾,我知道有个地方,那里水草丰美,牛羊成群,山巅上白雪皑皑,山脚下百姓安居乐业,那里的所有人都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吃饱穿暖!那里就是我的家乡,它叫卓木拉日!

      “宜宾,如果有一天你想我了,就去那里找我,我会一直在那里等你的!”

      说罢,一只鸡驮着我从门内一跃而起,嘭的一声将那朱门撞了个支离破碎,门外那乌泱泱的一群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冲了个人仰马翻。

      我仍旧高昂着头颅,手心紧紧攥住一只鸡结实的皮毛,它转过来,我立刻朗声叫道:“一只鸡!往左边跑!”

      69.薛蘅转过来,他脸上仍带着柔柔的笑,一手抱着一只小花豹——它和我最开始的那只豹子一样,眼睛上的蓝膜都还未褪尽。一手指着那绿油油的林间,声音又清又亮:“我记得你说过,你曾经有过一只豹子,现在你看你又有了一只豹子。”

      70.房门、宫门、城门。一只鸡带着我一路横冲直撞,它被圈养这许多年也不曾忘记自己是只豹子,它的怒吼声越发激越嘹亮。要拦住我们的士兵还没围过来就已经被它的怒吼吓得两股战战。

      我的手指深深陷入它的皮毛里,它的心脏就在我的掌心里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我俯身趴在它的背上,心里默默数着一重重看不见尽头的朱门,一重、两重、三重……朱门外还是朱门。

      我知道只要我们不停下来我们就能离开这里,我们就能回到卓木拉日,我们就能回到密林,回到小屋,在小屋里,有薛蘅在为我们熬粥。

      71.溪水清凉,薛蘅和我把脚泡进里面,先是被冻得一哆嗦,随即相视一笑,愈笑愈是舍不得停下来。薛蘅从手边揪了一片草叶放在嘴边,对我俏皮地眨眨眼,说:“河蚬,我给你唱首歌听。”

      72.城门上的士兵早已列阵在前,拉弓搭箭,只等一声令下就会放箭将我们射成筛子。李斯越就在城门上看着我们,面上不悲不喜,一如我见他的第一面。

      冥冥中我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神使鬼差一抬头,正好看见他嘴唇微动,轻飘飘唤了一声:“羡娘。”

      我边哭边笑,笑得越是惨烈,眼泪就越是淋漓。我同样以唇语回他:“我要回去。”

      他忽地塌了下去,脊背不再笔挺,仿佛暮秋里的一颗柳树,颓然不已。我看见他收回了目光,用力闭上了眼,随后背过身去,抬起手,又幽幽放下。

      万箭齐发。

      一只鸡一声暴喝,我心里却忽地一动,想起许久以前薛蘅教我的第一首诗:“长安不见使人愁。”

      73.一只鸡驮着我,脚步轻快地走出城门。

      城门外,灞桥边,柳色青青,在最是新绿的那棵树下,薛蘅正吹着柳笛等我。他一抬头,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河蚬,我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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