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未婚妻

　　三天后，运河街17号。

　　格林伍德纺织厂巨大的砖石建筑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盘踞在运河岸边。高耸的烟囱依旧喷吐着滚滚黑烟，将本就灰蒙的天空染得更深。空气里弥漫着棉絮、机油、汗水和蒸汽混合的浓烈气息，织布机低沉而永不停歇的轰鸣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脉搏，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运河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油污和不知名的工业废料，缓慢地流淌。

　　埃莉诺·费尔法克斯站在那扇巨大的、包裹着铁皮的沉重木门前，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她穿着那件浆洗得发硬、颜色最深的灰色粗布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用一枚最朴素的发夹固定。脸上没有任何脂粉，只有一种近乎苍白的、极力维持的镇定。那枚深蓝色的丝绒盒子，连同里面那枚温润的珍珠胸针和沉甸甸的古金币，被她贴身藏在最里层的衣物下，像一块烙铁，时刻提醒着她此行的荒谬和未知。

　　门房是个眼神浑浊的老头，叼着烟斗，隔着小小的窗口，用浓重的曼彻斯特口音粗声问：“找谁？”

　　“哈蒙德先生。”埃莉诺的声音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阿尔杰农·格林伍德先生让我来的。”

　　门房浑浊的眼睛在她朴素的衣着上扫了扫，又看了看她过于苍白却难掩清秀的脸，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有些不信，但还是慢吞吞地拉开了一扇沉重的侧边小门。“进去吧。主楼，二楼，挂着‘经理’牌子的门。” 他挥了挥手，一股浓烈的廉价烟草味扑面而来。

　　踏进厂区，巨大的声浪和混杂的气味瞬间将她吞没。巨大的厂房像连绵的山丘，窗户蒙着厚厚的污垢，透进的光线浑浊不堪。无数台织布机排列成行，发出震耳欲聋的“哐当！哐当！”声，巨大的飞梭在经纱纬纱间疯狂地穿梭，带起肉眼可见的棉絮粉尘，像一场永不停歇的灰色暴雪。女工们（大多是面色疲惫、眼神麻木的年轻女孩或妇人）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在机器间穿梭、接线、更换纱锭，动作快得眼花缭乱。她们的脸上、头发上、粗布围裙上，都沾满了厚厚的白色棉絮。空气闷热、潮湿，弥漫着机油、汗水和棉尘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监工穿着深色制服，像幽灵一样在过道间巡视，眼神锐利，偶尔大声呵斥着动作稍慢的工人。

　　埃莉诺的心沉了下去。这就是格林伍德的王国？冰冷、喧嚣、残酷，将人异化为机器的一部分。他所谓的“大门敞开”，就是让她也加入这场永无止境的、消耗生命的灰色舞蹈吗？她几乎要转身逃离。

　　她强迫自己迈开脚步，穿过巨大的、轰鸣的厂房，按照指示走向那栋相对安静些的主楼。推开厚重的木门，里面是截然不同的世界。空气虽然依旧带着工厂特有的气息，但噪音小了许多。走廊铺着深色的地毯，吸走了脚步声。墙壁上挂着一些描绘工厂场景的版画，风格冷峻。一种压抑的、事务性的安静笼罩着这里。

　　找到挂着“经理”牌子的房门，埃莉诺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

　　“请进。”一个沉稳、略显苍老的声音传来。

　　埃莉诺推开门。房间宽敞，陈设简单却透着实用和一丝不苟。巨大的橡木办公桌后，坐着一个头发花白、身形瘦削、穿着整洁黑色西装的老者。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精明，正从一堆文件上抬起头看向她。

　　当看清来人的脸时，埃莉诺瞬间僵在了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哈蒙德先生？！

　　这张脸，这张刻板、一丝不苟、如同费尔法克斯庄园精确计时器一般的脸！这张在她过去十八年人生中，代表着管家权威、下午茶仪式、以及无数条“小姐应当如何”的规矩的脸！他怎么会在这里？在曼彻斯特？在阿尔杰农·格林伍德的纺织厂里，担任经理？！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愚弄、被全方位监视的恐惧感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埃莉诺！她以为逃离了庄园，却原来从未真正逃离！格林伍德的触手，竟然早已伸得如此之长，连她最熟悉的管家都成了他的棋子？！

　　哈蒙德先生看到埃莉诺，脸上并没有露出丝毫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混合着疲惫和复杂情绪的了然。他缓缓站起身，动作依旧带着旧日管家的那份刻板优雅。他绕过巨大的办公桌，走到埃莉诺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欠身，行了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礼。

　　“埃莉诺小姐。”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依旧是那个熟悉的、一丝不苟的语调，“许久不见。您…看起来清减了些。”

　　这句问候，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埃莉诺心中积压的所有屈辱、愤怒和恐惧的闸门！她猛地后退一步，仿佛哈蒙德身上带着致命的病菌，蓝灰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燃烧的怒火。

　　“你…你一直是他的人？！”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撕裂般的痛苦，“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翻墙逃跑之前？还是在我父亲签下那份该死的婚约之前？！看着我像个傻瓜一样计划、逃跑、挣扎…看着我信任那个‘本’…你是不是一直在暗中嘲笑我？！向你的新主人汇报我的一举一动？！” 她的话语像连珠炮一样射出，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控诉。她感觉自己像个透明人，所有自以为隐秘的行动，都在一双双无形的眼睛注视下，成了格林伍德掌中的一场滑稽戏！

　　哈蒙德静静地承受着她的怒火，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只有镜片后的眼神变得更加深沉，带着一种沉重的、难以言喻的悲哀。他没有立刻辩解，只是等她激烈的质问稍稍停歇，才用那平稳得可怕的语调开口：

　　“小姐，请息怒。我并非格林伍德先生安插在费尔法克斯庄园的‘眼线’。我在爵士身边服务了三十年，直到庄园…再也无力支付我的薪水。”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格林伍德先生收购了庄园的大部分债务，这您是知道的。他…得知我在寻找新的职位，基于我在庄园管理上的经验，才提供了纺织厂经理这个职位。这发生在我离开庄园之后，在您…做出那个决定之前。” 他强调着时间点。

　　“至于您的行踪…”哈蒙德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格林伍德先生确实拥有…广泛的信息渠道。但我本人，在您离开费尔法克斯庄园后，直到昨天收到格林伍德先生的指令，才得知您身在曼彻斯特，并且…需要一份工作。” 他的目光落在埃莉诺苍白而愤怒的脸上，带着一种旧日管家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我并未参与…之前的任何安排。”

　　他的解释清晰、冷静，逻辑上似乎无懈可击。但埃莉诺心中的惊涛骇浪并未平息。即使哈蒙德不是直接的眼线，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最后一丝幻想——她从未真正逃离格林伍德的掌控。这个庞大的、由金钱和权力编织的网，远比她想象的更加细密和无处不在。

　　“那么，”埃莉诺的声音冰冷，带着极度的疏离和最后一丝强撑的骄傲，“格林伍德先生‘安排’给我的工作是什么？在哪个轰鸣的车间？挡车？接线？还是像楼下那些女孩一样，在棉絮里呼吸到肺烂掉？”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尖锐的讽刺，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被塞进那灰色地狱的场景。

　　哈蒙德似乎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他微微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办公室另一侧紧闭的房门。“您的工作地点，在这里，小姐。请随我来。”

　　埃莉诺狐疑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这里？经理办公室的里间？难道是…秘书？整理文件？一种新的、更精致的囚笼？

　　她带着满心的戒备和冰冷的审视，跟在哈蒙德身后。哈蒙德推开那扇厚重的橡木门。

　　门内的景象，让埃莉诺再次彻底怔住了。

　　这并非她想象中的另一个办公室。这是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巨大的、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窗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窗外是工厂灰色的屋顶和烟囱，但充足的光线倾泻而入，与外面厂房的昏暗浑浊形成了鲜明对比。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特有的、令人安心的纸张和油墨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木蜡清香。

　　房间里，矗立着一排排崭新的、深色橡木打造的高大书架！书架上并非空空如也，而是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书籍！数量之多，种类之丰富，令人咋舌。埃莉诺的目光扫过：有厚厚的技术图册《纺织机械原理》、《棉纺工艺详解》；有装帧精美的文学经典——莎士比亚、狄更斯、勃朗特姐妹的作品集；有成套的《大英百科全书》；有关于历史、地理、植物学的著作；甚至还有不少崭新的童书和初级识字课本！

　　在房间中央，环绕着一张巨大的、光可鉴人的橡木阅览桌，摆放着几把舒适的扶手椅。角落里，甚至还有一个专门辟出的区域，铺着柔软的地毯，摆放着适合孩子身高的矮桌和小椅子，旁边放着积木和彩色铅笔。

　　这哪里是工厂的一部分？这分明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设施齐全的图书馆！一个在机器轰鸣和棉絮飞舞的工业荒漠中，硬生生开辟出来的知识绿洲！

　　埃莉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茫然地走进这个明亮、安静、充满书卷气息的空间，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光滑冰凉的橡木书架，目光掠过那些崭新的书脊。这…这怎么可能？在一个追求效率、压榨每一分利润的纺织厂里？

　　“格林伍德先生认为，”哈蒙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依旧平稳，但似乎多了一丝温度，“工人，尤其是他们的孩子，也需要知识和光明的滋养。这个图书馆是他亲自规划督建的，书籍也是他亲自挑选的。他希望这里能成为工人和他们的家人在劳作之余，一个可以喘息、学习和获得慰藉的地方。”

　　哈蒙德顿了顿，目光落在埃莉诺依旧带着震惊和迷茫的侧脸上。“而您的工作，埃莉诺小姐，”他的语气变得郑重，“是管理这座图书馆。整理书籍，建立借阅目录，维护这里的秩序。在下午工人子弟下工后，为他们开设基础的读写课程…就像…您在艾略特教授家所做的那样。”

　　管理图书馆…教孩子读写…

　　埃莉诺的心跳，在巨大的震惊之后，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她看着那些崭新的书籍，看着那张宽大的阅览桌，看着那个充满童趣的角落…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她沉寂的心湖里翻涌。这工作…几乎就是她逃离费尔法克斯庄园后，在教授家所做一切的延续和放大！是她内心深处渴望的、能运用她所学、能带来真正价值的工作！

　　阿尔杰农·格林伍德…他不仅知道她在教授家做了什么，他甚至…为她量身打造了这样一个位置？一个远离轰鸣车间、远离棉絮粉尘、属于知识和宁静的位置？一个…以“埃莉诺·费尔法克斯本人的学识与能力”立足的位置？

　　就在这时，埃莉诺的目光被阅览桌尽头，靠近窗台的一个地方吸引了。那里，在一个显眼却又不刻意的位置，摆放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靛蓝色粗布工装裤！上面还沾染着几处洗不掉的黑灰色油污。裤子上，压着一件同样洗得发白、领口有些松垮的灰色棉布衬衫。旁边，放着一顶式样老旧的深色软帽——和她逃亡时戴的那顶几乎一模一样。

　　是“本”的衣服！那个在火车上爽朗笑着的、在拥挤人潮中为她开路的、在教授家默默搬书箱的“本”的衣服！它们被如此珍而重之地放在这里，像一个沉默而有力的宣言。

　　埃莉诺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她的指尖微微颤抖，轻轻拂过那粗粝的工装布料，感受着上面残留的、属于“本”的气息——机油味、汗味、还有那种阳光般的干净味道。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火车上他有力的手臂，他递来旅店地址时眼中的关切，他笨拙地提议假扮夫妻时的尴尬和真诚，他在阁楼上发现真相时眼中翻涌的痛苦和坦诚……

　　“本”不是幻象，不是纯粹的谎言。那是阿尔杰农·格林伍德的一部分，一个他愿意在她面前展露的、真实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了解的部分。一个被财富和身份包裹着的、渴望真实连接、渴望靠近光明的灵魂。

　　“他说…”哈蒙德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他看着埃莉诺凝视那套工装的背影，眼神复杂。“…‘本’的经历，是他生命里…最真实、最值得保留的一部分。这套衣服，就是证明。” 哈蒙德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仿佛也在重新认识他的雇主。

　　埃莉诺没有回头。她依旧背对着哈蒙德，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那件粗布工装的衣袖，布料粗糙的质感摩擦着她的掌心。窗外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斜斜地洒在她身上，照亮了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也照亮了她眼中翻腾的、激烈挣扎的情绪风暴。

　　愤怒、羞耻、被欺骗的痛楚，如同冰冷的潮水，并未退去，依旧拍打着她的心岸。然而，在这汹涌的暗流之上，一种全新的、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冲击力正在形成。阿尔杰农·格林伍德，这个由谎言、真实、财富、权力和一种近乎笨拙的真诚交织而成的复杂存在，像一座巨大的冰山，在她面前缓缓显露出水面之下更为庞大而未知的轮廓。

　　他归还了母亲的珍珠胸针。
　　他作废了那桩冰冷的婚约。
　　他解决了父亲那边的麻烦。
　　他为她建造了一座知识的绿洲。
　　他将“本”的工装，像勋章一样珍藏在这里。

　　他给了她选择——“去留由你，绝无强迫。”

　　埃莉诺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旧书和木蜡的清香，混合着窗外飘来的、工厂特有的粗粝气息，一起涌入她的胸腔。她慢慢松开攥紧工装衣袖的手指，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转过身，面向哈蒙德。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留下浅浅的印记。蓝灰色的眼睛里，激烈的风暴似乎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和决断的冷静，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动摇。

　　“哈蒙德先生，”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请告诉我，图书馆的钥匙在哪里？以及，下午第一批来上课的孩子，预计几点钟到？”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将埃莉诺挺直的脊背和哈蒙德微微颔首的身影，投在光洁的橡木地板上，拉得很长。窗外，工厂的烟囱依旧喷吐着黑烟，织布机的轰鸣永不停歇。但在这座由钢铁、砖石和金钱构筑的冰冷王国中心，一个由书籍、阳光和一个逃离者复杂心绪构筑的、充满未知可能的角落，悄然点亮了第一缕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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