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本河清

作者:火锅漫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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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中交谈


      刑部案卷房。

      这里没有窗,只有高墙上几排细小的通风孔,吝啬地漏下几缕天光。空气是凝滞的,沉甸甸地压着人的肺腑,弥漫着一种混杂了陈年纸张、劣质墨汁、灰尘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从卷宗深处渗出的陈旧阴霾的气息。

      一排排高耸至屋顶的巨大乌木架子如同沉默的巨人,森然矗立,其上密密麻麻塞满了大小不一、颜色深浅各异的卷宗匣子,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记录着这座帝国都城光鲜表皮下的脓疮与暗血。光线昏暗,仅靠几盏悬挂在通道上方的油灯提供照明,灯影在无数卷宗间跳跃,将那些棱角分明的轮廓扭曲成幢幢鬼影。

      萧钧行独自一人坐在房内唯一一张宽大的酸枝木桌案后。深青色的官袍在昏沉的光线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唯有领口和袖口一丝不苟的银线滚边,在灯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泽。他面前摊开着几份卷宗,墨字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但他并未低头细看,只是背脊挺直如松,双手交叠置于案上,指节修长,指甲修剪得极短,干净得近乎锋利。他微微阖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片阴影,薄唇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整个人如同一尊浸在寒潭里的玉雕,沉静,冰冷,将案卷房里那无处不在的压抑感推到了极致。

      他在等。

      时间在凝滞的空气里无声流淌,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以及远处不知哪个角落传来的、极其轻微的、纸张翻动的窸窣。

      “笃,笃笃。”

      两短一长,极有规律的叩门声,打破了死寂。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从容的韵律感。

      萧钧行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眸深处,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却在抬眼的瞬间,锐利得如同刚刚出鞘的寒刃,精准地刺向紧闭的厚重木门。

      “进。”一个字,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被从外推开。

      一道纤细却挺直的身影,逆着门外稍显明亮的光线走了进来。来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锦长衫,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质地轻薄的纱质披风,乌发简单地绾起,仅用一支通透的玉簪固定。衣饰简洁到了极致,却因料子本身流转的光华和那份浑然天成的沉静气度,显得清贵而不可攀。光线在她身后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当她踏入案卷房深处,光线在她脸上铺陈开来时,萧钧行看清了她的面容。

      许知微。

      相府那位深居简出、以才名闻于闺阁的嫡长女。

      此刻,她脸上没有半分闺阁女子的柔弱或羞怯,只有一片如同初雪覆盖寒潭般的清冷平静。肌肤在昏黄灯下显出细腻的瓷白,眉眼如画,却凝着远山般的疏离。那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瞳仁极黑,极深,像蕴藏了整片寒夜的星子,此刻正平静地迎向萧钧行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她步履从容,行走间,月白的衣袂和轻纱披风几乎纹丝不动,仿佛连空气的流动都因她的到来而变得小心翼翼。她在距离桌案约五步远的地方站定,姿态端凝,既不显得过分谦卑,也不带丝毫倨傲,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清冽而平稳:“刑部尚书萧大人,叨扰了。”

      目光扫过桌案上摊开的卷宗,在王槐的名字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空气中无形的弦,在她踏入的瞬间,骤然绷紧。两种同样强大、同样冰冷、同样掌控着局面却风格迥异的气场,在这方寸之间无声地碰撞、试探、角力。

      萧钧行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类似于“果然是她”的了然。他并未起身,只是抬了抬手,指向桌案对面一张同样厚重的酸枝木椅:“许小姐,请坐。”

      椅子冰冷坚硬,没有铺垫。

      许知微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自然地交叠置于膝上。她坐下的动作流畅而稳定,仿佛那张椅子是为她量身定做。她的视线再次落回萧钧行脸上,开门见山:“萧大人,三日之期已至。不知王槐一案,可有进展?那对孤儿寡母,可还安好?” 语气平淡,像是在询问一件寻常事务,但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落在关键点上。

      萧钧行没有立刻回答。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分开,一只手的指尖极其缓慢、带着某种压迫性的节奏,轻轻敲击着冰凉的桌面。笃、笃、笃……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许小姐,”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目光如同实质般锁住许知微,“令尊许相,清流砥柱,克己奉公。本官实是好奇,相府千金,缘何会对一个河工料场主事的生死如此挂心?甚至不惜……动用私卫,夜探乱葬岗?”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慢,每个音节都咬得清晰无比,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深井,激起的回音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赤裸的质询。

      空气仿佛凝固了。案卷房深处那无处不在的陈旧气息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许知微迎着他的目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没有慌乱,没有辩解,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她甚至几不可察地、微微弯了一下唇角,那弧度浅得几乎不存在,却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了然和淡淡的、冰冷的讥诮。

      “萧大人明察秋毫。”她开口,声音依旧清冽平稳,“家父为官,心系的是天下苍生,是朝堂纲纪。然,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王槐之死,非一介草民之不幸,乃是豫州河工贪渎案中,一块撬动巨石的支点。”

      她微微停顿,目光如电,直视萧钧行眼底的寒意,“六千六百斤青石去向不明,落雁滩堤防危如累卵。工部右侍郎李崇光,三皇子府常客。王槐死前接触过皇家南山别院才有的青鳞石粉,指甲缝中还残留着只有南山别院新近填湖才使用的浅黄砂砾,更非简单的溺毙,而是中毒后被抛尸灭口!”

      她吐字清晰,条理分明,每一个关键点都如同精准的箭矢,直射要害。这已不仅仅是“挂心”,而是对整个案件脉络、背后牵扯的势力、乃至王槐真正死因都了如指掌!其掌握的情报之深、之准、之快,远超刑部明面上的进度!

      萧钧行敲击桌面的手指,在她吐出“中毒后被抛尸灭口”时,极其细微地停顿了零点一秒。他眼底深处那冰封的湖面,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巨石,冰层下暗流汹涌!

      她竟然连这个都知道了?听风楼的情报能力,竟恐怖如斯?还是……眼前这个看似清冷的相府千金,其背后掌控的力量和手段,比他预想的还要深不可测?

      “至于那对母女,”许知微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她们是无辜的受害者,是王槐留下的人证,更是这滔天罪恶下最卑微的祭品。大人既知她们下落,想必也清楚,护住她们,便是护住撬开这铁幕的一道缝隙。这,便是我的‘挂心’。”

      她的目光坦荡而锐利,没有丝毫回避,“大人与其质疑我的动机,不如告知,刑部在这三日之内,除了将她们置于‘保护’之下,可曾从那妇人口中,问出更多关于王槐死前所见‘南边鬼祟’的细节?可曾查明,是何人下毒?又是何人,能在皇家别院动用青鳞石粉,并以此作为灭口的线索,如此堂而皇之地栽赃?”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疾风骤雨,带着强大的逻辑力量和不容置疑的气势,直指核心,也反将一军,将压力重新推回到萧钧行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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