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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华
“流华,你这段时日,一切可好?”
小小的屋子里,姜辞才在榻边坐定。
他穿着一身素淡的直裾深衣,长而密的头发束在头顶,既末戴冠,亦末裹巾,只有一根连漆也末着的木簪固着,再以布条缠裹住,腰间亦空空荡荡,不见佩绶,那朴素的装扮,同城中小户家中的郎君相差无几,哪里还有从前的一丝华服美饰、金尊玉贵的样子?
不过,他到底是姜家人,那秀致英俊的五官,与稍偏瘦削的身量,还有白皙细嫩的皮肤,处处透着娇贵气,穿着这样普通的衣裳,分明是落魄了,看得人心疼不已。
“流华一切都好,城中虽也乱了几日,但到底未见刀兵,到如今,已算安稳。”
跪坐在案边的女子大约双十年华,容色妍丽,举手投足间,具是美艳风情,分明是重华台的歌女舞妓们最惯常的模样,不过,同姜辞说话时,却并未如平日见客一般卖弄风情,只是斟了一盏醴浆奉至他的面前。
“公子请饮。”她美丽的眼眸流转,显出一丝担忧,“公子近来又如何?流华在重华台也听说了许多传言,他们都说,公子已被封为卫司马,不日就要离开长安,前往漠北……公子,这些可是真的?”
姜辞坐在榻上,上半截身子慢慢歪到一旁,捧起酒盏饮了一口,无奈地长叹一声,说:“是啊,新皇五日前下的旨意,再有五日,我便该上路了。”
“此去甚远,险境丛生,难道再没有转圜的余地吗?”流华听得焦急,膝行两步来到榻边,双手轻轻拉住姜辞的袖袍,“公子这般尊贵的人,如何能受那样的苦。”
姜辞苦笑,摇头无奈说:“我如今这样的处境,哪还有什么尊贵可言?外面但凡能想起我的人,又有哪一个不盼着我死?没直接在长安一刀斩了我,也不过是因为他们不想让自己手上沾染鲜血罢了,派我护送侍子,已是个体面的死法。”
流华拉住姜辞袖袍的手渐渐捏紧,双眼已泫然欲泣。
姜辞却忽然转了话锋:“不过,不必替我感到可惜,我死了,定也会拉上那些害我的人一起陪葬。”
流华露出困惑的神色:“公子?”
姜辞冷笑一声,目光无声瞥向屋门的方向:“他们以为,只要将这个苦差事推给我便一了百了,却不知,将来总有一日,火会烧到他们自己身上。三个月前,新君未入长安时,远在乌孙的嘉平公主曾命人送过家书入未央宫,称乌孙王庭近来恐与漠北王庭有所往来,一旦他们双方勾连,下一步便是侵吞凉州,威胁长安。新君从前久居赵地,一路入长安,自也远离西域诸事,无从得知;朝廷的官员们从前多尸位素餐,恐怕对这些事也只当一笔糊涂账,未同新君详述其中深浅,这才只派我这个无能之人前往,将来事发,我固然死不足惜,可新君的怒火却总要发泄,到时又该是谁之过?”
流华想了想,说:“自然是最先提议之人。”
“是啊,最先提议之人,他算计一场,到头来,总还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未尝不是因果报应。”
流华静了一静,又是叹息:“可是流华总不忍见公子赴死……”
“其实也不是全然无法,若我是他们,这时候迟迟见不到我去求饶,便该着急了,要想方设法劝说新君,再派人马与我一道护送侍子,最好是有声名在外,能镇住匈奴之人,这样,既能保侍子平安返回,又能教嘉平公主闻听我的消息,暂时安心,愿替大雍继续斡旋。这才是两全之策,可偏偏他们一群酒囊饭袋、乌合之众,都想不到罢了。”
姜辞捧着酒盏,将剩下的醴浆一饮而尽。
“流华,你为我唱一曲吧,就当是为我送别!”
美丽的女子轻轻颔首,端正地跪坐好,轻声地吟唱。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周人的故国之思,其实不大应景,可是流华的歌声那样婉转凄哀,没有器乐伴奏,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越发显出悲戚荒凉之感。
姜辞静静地听着,也听到歌声之间,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啾啾鸟鸣,那是守在暗处的伶人在以口技提示他们,外头的人已走。
姜辞没有出声,只是专注地听流华的歌声,直到一曲毕了,方又叹一声,说:“君之歌声,宛若天籁,待我远离长安,恐怕便再听不到了。流华,多谢你,我如今这样落魄,你仍愿帮我。”
他最盛之时,若来重华台,自有数不清的仆役婢女,挤破了脑袋也要来侍候他,而如今,还愿迎他入内的,怕只有流华了。
流华的眼里终于蒙上泪意:“公子何故这样说?流华一直记得公子昔日的恩情,虽为倡伎之身,也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公子只要有用得上流华的地方,流华定毫不犹豫。”
她是重华台众多倡伎中的一个,平日看似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被那些钟鸣鼎食之家的王孙贵胄捧着,实则在那些人眼里,也不过是件稍精致些的玩意儿,有顺心可意的,便趁着新鲜劲儿赏玩一番。
倡伎们若是有幸遇到懂得疼惜的贵人还好些,若是遇到脾气暴戾、性情不定的,便只有自求多福,有时,被糟蹋得伤痕累累、体无完肤,甚至是残胳膊断腿,也是有的。
毕竟,在贵人们眼里,他们的贱命如草芥,或碾或折,全凭心情。
流华貌美,初登台献艺时,也有过几日风光,她也盼望能被温柔多情的富贵王孙看中,从此常伴左右,便是带回去做府上豢养的家伎也好。
只是,她没那样的好命,看中她的是时任武库令的彭况。
论出身,此人倒非出自长安高门,只是世居左冯翊一带的普通良家子,据说祖上也出过一两个品阶不低的朝廷官员,只是到如今,早没落了。彭况能得武库令这样要紧的肥缺,还是借着他的兄长彭固的面子。
大雍选官多以察举、征辟为主,是以朝中上下,多被公卿贵胄把持,彭家无势,自然走不通这一条道。彭固另辟蹊径,先散尽所有家资,买来一个城门校尉麾下最低等的职缺,做个替守城卫士们干活的杂役。
当时,许多人笑他目光短浅,为了当个不入流的杂役,就将所剩不多的家财统统散尽。
可是,大半年后,皇家狩猎,山阳长公主夜回都城,被尽职尽责的守城卫士关在城门之外,彭固这个杂役,便趁着这个机会,彻夜侍奉左右,入了长公主的眼,在长公主的推举下,得入城门校尉为卫士,从此平步青云,一路朝执金吾高升。
在那时,流华入重华台时,彭固已是执金吾丞,离执金吾只一步之遥,也算重权在握的朝官,彭况身为他的弟弟,自然有些得意忘形。
坊间人人皆知,彭况的个性颇有些喜怒无常,喜时蜜里调油,一掷千金,努时狠戾暴虐,六亲不认,听闻他自己府上,便有两名婢女,被他酒后发狂扒光衣服打断了腿,最后当街丢出。
这样的纨绔,自无常性,流华虽叹命贱,却也珍惜,自不愿被这样的人瞧上,每次彭况点她的名侍奉,她总要找借口推脱一番,时日久了,果真惹怒了彭况。
那日,他直接从武库调了七八名披甲配刀的卫士入重华台,想要强行将人带走,吓得流华只以为自己死期将至。
恰好,姜辞当时也在未央宫外,打马游街而过,瞧见此间动静,便“多管闲事”了一回。
他倒也不算是出于好心,只是瞧流华哭得肝肠寸断,心又不忍,再加上他打心底里不喜欢山阳长公主,连带着也对彭家这对兄弟颇看不上,只是长公主身份特殊,连姑母都要退让三分,他自然不能随意招惹,而彭家兄弟就不一样了。
满长安城,谁不知他姜辞嚣张跋扈,谁也不放在眼里!
他当即驻马,提着手中的马鞭就抽了彭况一记,将彭况那身价值不菲的衣裳抽出一道长长的裂痕,又拿出身份地位压人,逼着彭况也如歌伎一般,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他唱了一曲。
唱的不是什么时兴的艳曲,正是那首曾经被谢彧拿来讽他的《相鼠》。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从少时听谢彧念过那句“相鼠有皮,人而无仪”后,他便再难忘怀,有时夜半梦见幼时流落的旧光景,最后醒来,耳边萦绕的,竟也会是这句话。
其实他倒没存着用这曲《相鼠》来侮辱彭况的意思,毕竟是彭况自己先在重华台闹起来,自以为可以无法无天,谁知碰见他姜辞,硬气不过,才被抽了鞭子又要唱小曲儿的。
可彭况显然不认为自己有错在先,当日回府后,大感自尊受挫,一边怒骂他姜辞,一边狂饮烂醉,到了夜里,更是神志不清,不顾家奴的劝阻,硬是驰马而出,说是要报仇雪恨,不但闯了宵禁,自己也因酒醉,不甚坠马,当场身亡。
事情过去不过两三年,如今想来,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像那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只管挥鞭子的他,完全已是另一个人。
姜辞摇头:“我那时其实没做什么,只是图自己痛快而已,如今我自顾不暇,往后恐怕也无法再照拂你了。流华,你定要好好保重自己。”
流华微笑着拭去眼角的泪,坐直了身子朝姜辞一拜:“流华会好好保重,在长安等着公子平安归来。”
姜辞起身的动作顿了顿,眼里也浮现一抹怅惘,随即恢复平静,冲流华拱手后,便从暗处快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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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衡回到华屋中后,便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眼前的美人与佳酿,都吸引他的注意,他的脑海里,一直在掂量着刚才听到的话。
姜辞说,嘉平公主曾传来过家信,这件事,他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不光是他,府上的其他幕僚,也不曾有人提过半个字。
他有些怀疑姜辞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兴许,也不过是为了在女人面前挣回些脸面,才故意替自己找的台阶。
可是,母亲前几日说过的话,也犹在耳畔。
“子奉,你得记住,如今的新君,可不是从前的那一位了,他既非与我一母同胞,一脉同枝,更未受过我少时的照拂,我们除了同姓刘外,便再无瓜葛,他可不会像从前那样,对你我之事处处宽待。”
若真如姜辞所说,将来事发,新君怪罪下来,他恐怕还真得担起这个责任来……
“子奉,你怎么魂不守舍的?方才见哪位美人去了?”
旁边的纨绔们哄笑起来,有人已经搂着身边的婢女,不规矩地上下其手。
魏衡被扰了思绪,阴郁的面上闪过一丝不耐,在众人渐熄了调笑的忐忑目光里,霍然起身,挥动衣袖,沉声道:“你们自玩便是,我还有要事,先行一步。”
说罢,半个字不多解释,推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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