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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雨
翌日,宁无垢因为醉酒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被宫人从床上千呼万唤喊了起来,说与太子约好了时辰,好歹迟到不得。她见宫人神色虽紧迫,却不见多少忧心,多嘴问了一句。
像是听见了什么玩笑话,宫人笑说:“仙长有所不知,太子殿下虽然看起来严苛,但为人最是宽和,从不会与我们这些底下人为难。”
说起这些,他们的神色也丝毫不现惧怕。
宁无垢了然。纵然是想摘天上的明月,于向昭也不过是多央求几句的功夫,他又何必疾言厉色呢。
向昭尚未及冠,书房与住所皆在王宫之内。宁无垢被领着到了书房,误以为是到了某处花园。她沿着小径一路走,见识了无数奇珍异草,其中还包含了不少异兽。
宁无垢走南闯北,不是没见过这些,只是没见过将它们搜罗至一处的盛况。
她的师父不信奉玩物丧志那套,但要求她练功之时必须无任何外物打扰,否则会乱了本心。宁无垢把她的要求听得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也总有照做的时候。待后来练成了,才发觉她老人家说得有几分道理。
只可惜那时师父已埋骨地下,她想同人说道说道也没得说了。
所以一见这情形,宁无垢已认定这位太子殿下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
宫人通传之后,宁无垢才被允许入内。她超脱俗世之外,自然不用同向昭行礼;向昭的地位崇高,也不必向她这位半仙作揖。所以一人入内后找了个地方打量屋内陈设,一人继续批阅着奏章,谁都没有说话。
向昭写了半天的字,写得口干舌燥,将笔一搁,要伸手去够手边的茶盏,才惊觉屋内何时多了一人,惊得他手都是一抖。
原来是真的太过入神,宁无垢留心着他的举动,没错过他这个小动作。她心中暗笑了一声,依旧面不改色,正色道:“太子殿下。”
“宁仙长。”
二人这样一来一回,又是相顾无言。小太子向来只有被人奉承的份儿,哪有他搜肠刮肚找话头的时刻,可面对宁无垢这个锯了嘴的闷葫芦,饶是他也不得不试着挑起话头:“仙长一路行来,想必旅途很是不易吧?”
宁无垢回想了片刻,实事求是道:“还好,没有很苦。”
比起从前艰苦得堪比上天摘月的修炼,风餐露宿在她的人生里确实算不上什么。
可这个回答落在向昭耳朵里,无异是一种挑衅。他微微压低一边眉毛,熟悉他的人都知晓这是他即将要发作的征兆,不巧的是,向昭面对的是对他一知半解的宁无垢。
“是么?见过王宫的繁华,仙长难道还愿意过上之前那种日子么?”
这话听起来颇具恶意。可他遇到的是宁无垢,她反问道:“之前那种日子是什么日子?”
这下向昭的另一边眉毛也低了,他蹙着眉,竟不知要怎样接着刁难下去了。据宫人说,他们一开始发现风尘仆仆的宁无垢时,还以为是哪个乞丐要混到王城脚下来讨生活,大惊,以为在盛世之下何地闹了饥荒不得而知。
可见她谈吐有度,又如自己所说,能随手化雨幻雪,这才被人恭恭敬敬请了进来。
宁无垢不是听不懂向昭话中的恶意,可她觉得好笑,越发觉得这位尊贵的太子殿下徒有虚表了。
她本想告退一声抽身离去,却被向昭喊住,回头看他皱眉又问了:“刚才阿昭所言冒昧了,我同仙长赔不是。但我真的想知道,相比之下,王宫之中就没有你留恋的东西么?”
父亲和母亲不是没有出言挽留过宁无垢。她停留在王宫的这两日光景,各种珍奇赏赐流水般送进她的住所,可宁无垢什么都没要,去意也坚决,只说自己三日后会再度踏上旅程。
向昭对那些赏赐已然麻木,但即便是他,幼时也切实被那些打动过,长大以后,更是没见过谁能抗拒诱惑。
宁无垢原本的生活和他们许诺的以后,任谁都知道怎么选。
可惜宁无垢不知道。她摇摇头,如实道:“王宫里是有有趣的东西……”
她顿了顿,没有说有的人也很有意思,续说:“可我奉师父遗命,不可在一地停留太久,恕我不能领受你们的好意了。”
师父说了,她必须得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找到了自己名姓的真谛才能停下。
孝字当头,师命难违。小太子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也开始对面前这位刚才还不屑一顾的仙人另眼相待起来。他追问道:“阿昭还很好奇,仙长之前是如何修炼的呢?”
这终于像是个正经的问题了。宁无垢回想了一下,措辞道:“挺苦的,起初一天挥剑一千下,后来熟练了,就要一次次叠加上去,两千下、三千下……直到每一次挥剑都和上一次挥的轨迹别无二致,才能去练别的。”
听得向昭又开始皱眉头了:“听起来同一遍遍抄书只为了记住其中真意一样。阿昭最烦抄书,能分给旁人就分给旁人。”
他所言听得宁无垢也很惊奇:“可那是你师父布置下的课业,如何能分给旁人呢?”
“为何不能分给旁人呢?”向昭歪头看她,眼里是狡黠的光,“我有那么多个师父,若每个师父的话我都要听,阿昭不如分作几个算了。”
向昭想得明白,就算不慎被师父发现了,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一来,他舞弊更无顾忌了。
而宁无垢闻言想到:是不是其中得有一个叫阿日,一个叫阿召?余下的倒是不那么好分了……
一个午后,二人都从彼此身上找寻到了另一种学习的方式,只是是好还是坏,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聊到尽兴之时,向昭问宁无垢是否会什么法术——宁无垢随手幻化之时,他正在上课,仅从宫人口中听得了只言片语,对那样的景象很是向往。
“仙长能否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从书中看到过,这算是比较基础的术法?”
当小少年目光热切地望着自己时,仿佛被一片暖洋洋的日光烘烤着,宁无垢承认自己很难不被打动,也没好意思说自己乃剑修,那些术法是法修入门的课业。
巧的是,在这一类入门的术法中,她最擅长的就是化雨。
宁无垢率先走到院中,向昭紧随其后。此时万里无云,是个好天气,半点不见落雨的预兆。
默念着落雨的法诀,宁无垢右手向上一托——只是这样,天边的云层忽地聚拢,天地变色,刹那间落下一场磅礴大雨来,砸向大地。
向昭毫无准备被淋了个半透,一堆宫人慌乱地冲上来为他打伞,把他裹着带回了檐下。做完这一切,他们才想起来,还有位贵客被他们忽略了。
众人转头看去,宁无垢静立在雨中,说是在淋雨,不如说是她本就享受着这场雨。屋檐与她不过几步之遥,她却没有回头躲雨的意思,任雨水淋湿她的头发、脸颊与衣裙。
这是她最为娴熟的气象术法,原因无他——幼时在家乡大旱的那三年,她无时无刻不盼望着这样一场大雨,好为干涸的大地带来生机,好淋去母亲眉间化不开的哀愁,好让她……不至于被卖掉,别无他法只能背井离乡。
只是她没有等到。所有人都没有等到。
宁无垢张开双臂,准备心无旁骛地感受这一场雨的冲刷,手腕却被一股力道抓住,她没有防备,躲闪不及,被人直直地抓了回去。
“谁?”她转头一看,原以为是宫人,却正对上小太子有些复杂的目光,他甚而来不及撑伞,就闯进雨幕中来拉她了。
向昭一面从容命宫人取斗篷煮姜汤,一面恨铁不成钢道:“你这雨下得也太猝不及防了,国师求雨都没你来得快……不过你是不是仙人,都不能这么淋啊……”
他身量还未彻底长开,宁无垢又在女子中算是身形较高的,二人面对面时,堪堪齐平。可被向昭这样关怀着,宁无垢感觉自己平白无故矮了一些。她无言以对这样的好意,便缄默相对。
她似乎越发能共情帝后的感受了,稚子性格顽劣,可时而的真情流露,真叫人牵肠挂肚。
也是,自小在蜜糖中长大的人,随手而为的关心,就足以化到人的心坎上了。
但眼看着向昭更加喋喋不休,宁无垢认为是时候打断他了:“……我身强体健,不会轻易着凉的,倒是你,咳疾才痊愈,更该小心保养才是。”
向昭不服气,再娇气的孩子也断没有淋了一刻的雨就生了病的道理,因而对宁无垢的攻势愈发凶猛:“身强体健怎么了?湿漉漉的衣裳穿在身上,任你是不是神仙,都是会难受的!现在,去更衣!”
就这样,宁无垢被宫人带了下去。即将走出书院时,她回头一顾,树木郁郁葱葱,瞧不见向昭的身影了,却见天边重重乌云散去,日光复洒满整个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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