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春与未远冬

　　那天晚上之后，男孩再也没有见过主教了。对方似乎也不想和过去的自己计较，反正孤儿只会是一个过客，反正他永远会拥有齐亚。小艾萨冥冥之中感觉自己这段经历和送冬节有关，他算着送冬节结束的最后一天，珍惜地计算着自己能够和齐亚相处的时间。
　　我不希望我忘掉这段经历。他心想。我得找个办法让自己记得。他写好了纸条，随身带在身上，又怕不保险，想在自己身上划出什么伤疤作为标记，可还怕齐亚会发现，惹得对方担心，因此一直没实践。
　　他依然白天跟着齐亚，帮发明家记录数据（再也没有弄脏过），也帮魔法师看着那些娇生惯养的试验苗。他享受一切和齐亚贴近的时候，尤其是主教依然很忙，经常白天不在家。可是他心底也逐渐产生一个疑惑，既然齐亚还是这片土地的领主，为什么只有神官出去主持庆典，而齐亚不跟着去呢？既然他们俩感情这么好，不存在领主和神官之间的权力斗争？
　　男孩有一天这么悄悄问了齐亚，从后者那里得到了“啊？其实我自己不太喜欢出门”这样的回答。小艾萨将信将疑，觉得齐亚不太像是不喜欢出门的类型。他跑去问仆人们，仆人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甚至好像小艾萨问了，他们才发觉原来齐亚老爷不喜欢出门！
　　——这么说好像确实是哎？我也没见过齐亚老爷出门交际，你来得比我更早，你见过吗？
　　——真没有。齐亚老爷最多就是去附近的村子里逛逛，还是和艾萨老爷一起的！
　　孤儿警觉地捕捉到一些信息。
　　——一起？
　　——对呀，其实这么一说，仔细想想，好像每次齐亚老爷出门，都是和艾萨老爷一块的哦。
　　——哈哈哈哈，他可能真的不喜欢出门吧，估计每次都是艾萨老爷拉他去的！

　　不是的。不可能是这样的。男孩心想。如果齐亚不喜欢出门，他怎么会把这片土地上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城镇的位置都记得那么清楚，知道哪里的土壤更湿润，哪里的土壤更坚硬呢？如果这些是可以从文书档案中得来的，齐亚又怎么会数得出每一个村庄，送冬节庆典时因为当地特殊风情，而变化的细节呢？比如说这个村庄喜欢烧戴帽子的雪人，那个村庄的雪人手里总会拿着一截橄榄枝。他还说得出一些小时候的朋友，说是在各个村庄里认识的，他那会儿经常跑去找他们玩，可是当小艾萨问起来那些朋友的近况时，齐亚却说不出太细节的东西了。魔法师不可能是不关心朋友的人，他也不可能因为嫌弃对方的地位，而在长大后与他们疏远，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真的没有和朋友们再见过面了。
　　可是怎么会呢？齐亚是这里的领主啊？他怎么会在自己的封地上见不到朋友呢？
　　他到底是不喜欢出门，还是不能出门？！
　　男孩越想越心惊胆颤，但是他困惑不已，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代入自己，觉得自己不会让齐亚陷入这种困顿的境地。如果有什么东西阻碍齐亚过上理想的生活，我会用尽一切手段，光明的、阴暗的；可说的、不可说的。我会用尽一切办法，扫清它们，把最好的一切都献给他。
　　庄园的阅读室向他敞开。他直觉这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因此想要找到这片封地的历史纠葛。齐亚的家族是什么？这片土地在哪里，什么时候给齐亚的，周边的领主又是谁？可是当他翻开第一本书，看见书皮上的百合花纹时，男孩浑身的血液立刻冻结了。
　　——原来没有人喊齐亚的姓氏，不是因为大家都和齐亚亲近，所以直接喊名字就好了，而是因为齐亚来自这个最尊贵的、却没有姓氏的家族。开国之君格雷皇帝和莉莉皇后，都是没有姓氏的平民。在帝国建立之后，他们也没有给自己重新编造一个姓氏，从不避讳自己低微的出身。但他们有代表性的图纹。格雷皇帝用群星象征着和他一同征战的臣属们，莉莉皇后则是星空下唯一的百合花。
　　因此建国之后，只有皇室成员才能使用百合花纹。
　　齐亚是皇族。
　　男孩面无表情地合上书。在教会的孤儿院长大，他比谁都清楚现任教宗的功勋。现任的洛克教宗，是一位以岩石为名的孤女。在孤儿的年代，在刚刚平息不久的内乱中，当先皇遇刺身亡时，她的铁骑血洗了皇都，杀掉了所有成年的皇亲。她没有选最大的孩子，也没有选最小的孩子，而是选择了唯一一个年纪适合的旁支女孩。帝国法规定了长嗣继承制，所以教宗又接着杀掉了所有比这个女孩年长的孩子。她抱着年幼的女皇，坐上了王位，和支持她的贵族们共治帝国。
　　而小艾萨，也比同龄人更敏锐的意识到平静下的暗流。教会教他们这样的孤儿识字，不是单纯的好心，他们用教义和帝国法律教他们识字，既教他们信仰女神，又教他们赋税和刑狱，为的是在未来可以让他们这样的神官，彻底取代管理封地的世俗贵族们。
　　齐亚也许就是当年比女皇要更年幼的孩子。孤儿推测。可是归根结底，齐亚是皇族，而未来的我是主教。这完全立场相悖的二人，究竟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可能成为亲密无间的恋人？！
　　男孩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去询问齐亚：“齐亚，你和我——将来的那个我，是怎么认识的呀？”
　　齐亚愣了一下，然后说：“唔，前因后果有点复杂，不过你可以理解为，你当时帮了我吧。”
　　齐亚一定没有完全说实话。小艾萨的心逐渐滑向低谷。可是他仍然不愿意怀疑自己。不是因为对自己的信任，而是因为不愿意想象自己不仅欺骗了齐亚。
　　不会的，不会的，我不会对齐亚做出更加过分的事情！仆人们不都是说了吗，只要齐亚老爷喜欢你，你就不用担心会被赶走，因为艾萨老爷从来没有反驳过齐亚老爷的话呀。他们甚至挤眉弄眼地提醒男孩，晚上千万不要去打扰两位老爷，因为两位大人夜晚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办呢。
　　——齐亚早上总是起得很晚，是因为晚上很多事情需要处理，睡得晚吗？
　　他故作天真地询问。
　　——那倒也不是。仆人摆摆手。齐亚老爷本来就是，晚上不睡觉，早上不起床的类型啊！要是艾萨老爷不在家，他甚至会一个人睡实验室、睡书房，甚至睡大棚，都不会想起来回卧室睡呢！
　　他得到一个也许不妙的信息。齐亚究竟是不愿意回卧室，还是真的只是忘记了呢？他没找到机会溜进两个家主的卧室，因此没法确认那究竟和一般的卧室有什么不同。但是他安慰自己，齐亚那么不会照顾自己的家伙，一定是忙起来就会忘记睡觉，只是这样而已。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却从这天开始，忍不住观察齐亚白天有没有觉得困或者疲惫。他发现魔法师，一到下午四五点左右，就会开始感觉到困，没什么要紧事，甚至可能随便靠在哪里打盹。因此有一天，他找到机会，发现齐亚又在打哈欠了，主动说：“我来帮你看试验仪吧？齐亚，你如果困得话，睡一小会？”
　　齐亚看了看表盘，开心地夸了夸男孩真体贴，叮嘱他如果自己睡着了的话，二十分钟后一定要叫醒自己。男孩紧张地看着齐亚靠在了椅背上，闭着眼，呼吸逐渐绵长。
　　“齐亚？齐亚？”他小声叫了几句，魔法师应该是睡着了，没有反应。
　　男孩心跳立刻加快了。他蹑手蹑脚地靠近，齐亚的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明明是不在意身上被蹭满了油灰的人，却总是把袖口和领口的扣子都系得紧紧的。他下田时也不会干脆脱鞋子，卷起裤脚，而是穿上高邦的长靴，明明他从来不介意用手指触摸那些肮脏的泥土和肥料。男孩的手不自觉地发抖，却轻巧地解开了齐亚右手手腕上的袖扣。他把那截布料翻上去，露出魔法师的手腕。
　　他看见几道青紫的、泛着血点的深深勒痕。那印记很深，也很新，甚至能看清那些用来捆绑的绳索的纹路。男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无比恐慌地抬起了头，齐亚依然闭着眼睛，脑袋靠在椅背上，对这场正在降临的审判毫无察觉。他飞快地把扣子系了回去，甚至不敢去看齐亚的左手。
　　不会的。不会的，他这么想着，手却不自觉地伸向齐亚的衣领。
　　男孩的动作把青年弄醒了。齐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感觉自己领口痒痒的，他还在和睡意作斗争，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二十分钟了……？”他对上男孩红红的眼眶，瞌睡虫立刻被吓飞了，彻底惊醒过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听见他声音里毫不作假的关切，孤儿这下是真的忍不住眼泪了。齐亚被他吓到了，立刻捧起他的脸，急切但轻柔地给他擦泪，“嘘嘘嘘……没事了，宝贝，我在这里，怎么了呀？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好不好，别害怕，无论是什么问题，我和你一起解决它……”
　　你怎么能这样啊。你怎么还能这样温柔地和我说话啊？！男孩哭得更厉害了，他死死地咬住了唇，只摇头，却说不出来一个字。他想把自己埋进齐亚温暖的怀抱里，可是却清晰地明白自己没有资格。他躲开了齐亚的拥抱，年长者困惑不解地望着他。
　　那双金色的眼睛写满了担忧。男孩没能在齐亚那双比金子还要纯净的眼睛里找到一丝憎恶和厌烦，因此他更加难过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齐亚，我不知道——我明明应该早点发现的，那么多不对劲的地方……”他哽咽住了，齐亚体贴地没有插话，等待男孩的下文，可是男孩接下来的话只让年长者更迷惑，“对不起，我不知道他这样对你！”
　　“你在说什么呀？抱歉，我没听明白，艾萨？”
　　他更大声地吸了一口气，声音颤抖：“脖子，齐亚。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
　　男孩睁着盛满了泪水和怒火的蓝眼睛，皇族愣了一下，手指下意识抚上自己脖颈。紧接着，成年人终于意识到了，陡然色变。他脸上闪过惊惶——这简直要撕碎孤儿的心，在孤儿无知无觉安睡的那些夜晚，齐亚都经历过怎样痛苦又屈辱的折磨？年长者现在用力抓住了被解开的衣领，试图遮挡那些污秽的证据：和手腕上一样青紫的勒痕、深红泛紫的牙印和指印……那些罪恶的，象征着暴力和色情的痕迹消失在齐亚领口的布料下，它被遮盖住了，男孩却绝不会天真地认为它们没有了。
　　齐亚脸色苍白，男孩从没听过他用这么无力的语气说话，“这不是——艾萨，你听我说，你误会了——”
　　“我不是纯洁无知的孩子，齐亚。我认得那是什么。”男孩说，他的泪水已经流干了，剩下的只有蓬勃燃烧的怒火和仇恨，“我、他胁迫你——他强迫你，是不是？他是教会的主教，你是皇族，现在依然是教宗把持局面，对吗？所以他才敢这样折磨你！你居然还对我这么好，齐亚，你怎么还能对我笑？！”他快要崩溃了，不能理解齐亚为什么还对自己这么温柔，“你应该见到我第一天晚上，就直接把我掐死啊！这样说不定你就可以永远摆脱我了！”
　　“真的不是！你完全误会了，他没有强迫我！天哪，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了，可能看上去确实有点糟糕，这只是、只是——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齐亚用力摇头，看上去也要崩溃了。
　　“你不用和我解释的，齐亚，我明白的，我都知道的，对不起，我应该早一点发现的。”男孩的声音尖利，充满了痛苦，“我一直在想我身上怎么会发生这种好事，你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喜欢我，爱我呢？我又怎么会这么幸运，提前来到未来，看见这么美好的将来呢？现在我明白了，齐亚，我从来没有这么信仰、感谢过女神，祂绝不是让我白来这一趟的！”
　　“让我帮你，齐亚？好不好，我不是孩子了。他拿什么威胁的你？你朋友的性命吗？还是你的领民？告诉我，齐亚，我可以帮你摆脱他的，谁会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我会让他付出代价，他居然敢、他居然敢这样对你！”
　　齐亚表情复杂。他看上去很感动，又有些不知所措，还有点尴尬。他张了张口，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突然把小艾萨抱进了怀里。
　　“谢谢。我知道的，好孩子，我知道艾萨你一直都想保护我，因为你一直都这么勇敢。”他语气温柔，说出来的字词也让男孩刚刚忍住的泪水再度决堤。年长者怜爱又温柔地吻着孩子的额头，“但是呀，你这么聪明的小孩，怎么就不能仔细冷静地想一想——既然你现在都能有保护我的决心，为什么要怀疑，未来的你会伤害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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