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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上自己
銮驾里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三人相对无言,车轨轧过青石板,吱吱呀呀像在打架。
正煎熬着,銮驾外传来尖利的呼声,如一把尖刀划破冰霜。
銮驾应声止步,杨争渡撩起门帘,见怀公公双手奉着明黄的圣旨,他的心沉入谷底,阴着脸跪地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说人话。”
怀公公嘴角抽搐,尴尬地笑着说:“殿下,皇上说您不必回东宫了,从今以后就在怀瑾殿住下,什么时候学完《资治通鉴》再回东宫不迟。”
“资治什么?”郁丛在后排偏头与徐行嘀咕,满脸都是对暂时不能回快乐老家的失落。
他读书不多,品不出皇帝这次是下了多大的狠劲儿。
而徐行在私塾听先生讲过这书,深知皇帝用心何在,着实为杨争渡深深捏了一把汗。
让杨争渡学完《资治通鉴》,无异于宣判终身监禁。
“儿臣接旨。”
短短几个字,从杨争渡牙缝里蹦出来,强烈的挤压使得他咬字都变了音。
他挑手拿住圣旨,冷脸登上了銮驾。
奉命宣旨的怀公公暗自松了口气,心里却揣揣不安。
太子殿下向来是厌恶读书,最恨禁锢。
怎么今日如此轻飘飘就接了旨意?
过于蹊跷。
不等怀公公过多思考,銮驾再次动身,惊得他只得连连后退,让出道路。
***
经此一事,銮驾内气氛更显压抑。
郁丛几番犹豫又克制,终于没憋住问出了口。
“殿下,咱们真要去怀瑾殿读书啊?”
这话说的,徐行忍不住腹诽,圣旨此刻就展在案几上,难得还有第二种可能?
徐行挑着下巴示意郁丛,“你看这明晃晃的东西是啥。”
“是坨废纸。”
杨争渡抢先答道,语不惊人死不休,让两人摸不着头脑。
或者说是,只有他敢摸着头脑。
徐行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殿下,你想怎么做?”
“快马加鞭直奔大楚门。要快!”
徐行来不及回应,銮驾已开始疯狂颠簸。
慌乱中她靠住扶手,耳朵里蚊蝇嗡嗡,于周遭之中尤显震耳欲聋,她下意识捂住耳朵。
不愿面对这是要抗旨出奔的现实!
杨争渡是娇贵的嫡长皇太子,当然不怕杀头抄家,但她跟郁丛俩平头老百姓可就完蛋了。
大哥徐清大半辈子在战场上刀口舔血,次次都能全身而退,要是被她连累失掉性命……
那真是莫大的讽刺与罪过。
那一瞬间,大哥劝她离宫的话语,如记记重锤砸在心上。
老话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徐行的后背生出冷汗,明知该说些什么,此时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能说什么?
劝学?
杨争渡又不傻,不可能束手就擒。
堂堂太子殿下,只要他不畅快,照样能够生杀予夺。
反观郁丛,对此事完全是另一番积极响应的态度。
好似阳奉阴违,是他们常用的某种家常便饭。
郁丛本就不愿在这规矩森严的皇宫里长待,只待杨争渡一声令下,他的拳脚便舒展开来。
他抢过车夫的缰绳,赶马狂奔。
徐行轻轻撩起门帘,任凭疾风拍在脸上。
镶满门钉的朱红宫门越来越近。
“太子銮驾,速速避让!”郁丛朝禁卫大吼,手里的缰绳丝毫未松。
是生是死,就在咫尺之间。
徐行下意识攥紧拳头,像下定了某种决心,闭上了眼。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这关乎她生死的车轮,竟硬生生急停下来。
徐行重心不稳,踉跄跌在地上。
说来奇怪,郁丛的驾车技艺向来是炉火纯青,为何会如此仓促急停?
“怎么回事?”杨争渡同样狼狈,脸色铁青。
“殿下,还是您出来看看吧。”
杨争渡眉宇间闪过丝丝狐疑,竟然还有太子近卫搞不定的事!
不给郁丛面子,那就是打他的脸。
杨争渡不紧不慢地掀起门帘,探出头来,看看到底是怎么个事儿?
如他所见,大楚门前皇宫禁卫森森列队,严阵以待。
面对烈马冲撞仍丝毫未动。
幸亏郁丛在最后关头调转了马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你们在干什么!”
“回禀殿下,卑职接到圣旨,此路不通,还请殿下摆驾怀瑾殿。”
“放肆!你们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郁丛缓过劲儿来,大声斥责禁卫,随手撕下衣襟包扎着自己被缰绳生生勒破的掌心。
“殿下息怒,卑职实在是奉命行事,不得已而为之。”禁军统领屈身赔罪,浑圆的眼睛却不住地往角落里瞟去。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杨争渡见怀公公的干儿子正倚着墙大口顺着气儿。
看得出来,为了来传这道旨,他本就弱不禁风的身体,更是被透支大半。
真是难为他了。
杨争渡气极反笑。
怀公公这个老狐狸,真是养了个好狗腿子。
杨争渡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对禁军统领说:“本宫不难为你。”
他给出一个眼色,郁丛心下了然。
此路不通,那便换条路走。
禁军统领大抵猜到了杨争渡所思所想,出言好意提醒:“殿下,皇宫九门皆已收到圣旨。”
杨争渡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怀公公竟把事情做得如此决绝。
他深呼一口气,极力压制着怒火,招招手令小太监上前来。
“你回去告诉怀公公,哪日本宫成才,定不忘公公今日劝学之功。”
话虽说得冠冕堂皇,但以怀公公的大智慧,定能品出其中深意。
这时轮到杨争渡认命,谁让怀公公道高一尺呢。
“去怀瑾殿。”
反转来得太快,徐行装作懵懂一言不发,实际上为了憋住窃喜,她几乎将嘴唇咬破。
看来还有句老话说得更好,这不就是,天无绝人之路!
徐行本就不愿抗旨出宫,此时又见怀公公如此费劲心思地劝学。
如此高风亮节,她真想给怀公公磕一个。
***
去怀瑾殿的路上,銮驾像是突然失去了动力,一直磨磨蹭蹭,好长时间才悠到目的地。
从銮驾上下来的人,个个都垂头丧气的。
徐行装得分外辛苦。
怀瑾殿内侍从众多,生活用度一应俱全,杨争渡扫视着这一切,轻微的叹息溢出咽喉。
这是要他老死宫中的架势啊。
他满心绝望,身体乏力,整个人瘫靠在宝椅上,对阶下侍立的郁丛和徐行摆摆手。
“这没你们什么事儿了,回东宫吧,把家守好。”
杨争渡反手以拇指按揉着太阳穴,似乎很是头疼。
瞧瞧,多么大义的主子。
情愿自己一个人受苦,都要还他们自由。
郁丛如蒙大赦,长出一口气,感激的话眨眼间便要脱口而出。
他一直都认为自己的生活很美好。
直到徐行开口说话,他才意识到,有一个好同僚,对美好生活更加关键。
“殿下,奴婢不走,”徐行故作姿态,深表决心,“无论是何时何地,奴婢都愿侍奉殿下左右。”
郁丛一厢情愿的所谓美好生活,霎时支离破碎。
徐行此番说辞,虽在杨争渡意料之外,但明显他深表欣慰,甚至是沾沾自喜。
就连刚到身边不久的徐行,都能对他如此忠心不二,那肯定是自己伟岸的人格魅力打动了她。
他对徐行点点头,算是同意她留下,又看向郁丛,“你呢?”
郁丛十分无奈,想不到徐行平时看着直爽仗义,敢情心眼子全耍他一人身上了。
“属下……也愿为殿下伴读。”
杨争渡再次点点头,不苟言笑地命他们退下。
他鼻翼翕张,压不住阵阵酸涩,恍然若梦的情感霎那间便要决堤。
有伴儿的感觉真好啊。
如此诺大的深宫庭院,终不至于只他一人孤孤单单。
***
走出大殿,两人转进一处拐角,郁丛实在忍不住,与徐行争讲两句。
“徐行,刚才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你才刚来几天,就开始献殷勤争宠了?”郁丛说得那叫一个义愤填膺,鄙夷嫌弃的眼神藏都藏不住。
“跟谁争宠?”徐行角度清奇,玩味地打量郁丛,“据我所知,殿下并未迎娶太子妃。”
“我,这个,我……”
郁丛被扣字眼,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越是着急解释,越是结结巴巴。
徐行得意忘形,傲娇地偏过头,以指尖来回拨弄着漂亮发饰,步履轻快地走开。
珠串间相互碰撞的叮铃声,像是雨水打在平静的湖面,激起阵阵涟漪,在郁丛的脑海里无限放大。
振聋发聩。
怪他眼拙,才发现太子殿下已私下赏赐给徐行满头珠翠。
原来在悄无声息中,他自认为亲密无间的主子竟与这初来乍到的徐行生出如此深厚的情谊。
这十来年的主仆情深,终究是错付了。
徐行走开好远,几番确定避开郁丛后,才忍不住笑弯了腰。
前一晚两人单独相处时,杨争渡上赶着要跟她打赌。
结果果然与杨争渡所猜测如出一辙,郁丛见不得如此重大的变故,此时正僵在原地,怀疑人生。
珠翠并不单单是珠翠,那代表主子的态度啊。
透过杨争渡那晚狡黠含笑的眼眸,徐行忽然感觉他亲近了许多。
抛开不可僭越的身份不谈,杨争渡与她跟郁丛年纪相仿,正是爱玩的年纪。
徐行深知身份是不可逾越的鸿沟,但在某些时刻,从杨争渡刻意地没话找话中,她隐隐能够感受到,一颗渴望有人陪着嬉戏打闹的心。
她选择留在宫中,不仅是因为害怕杀头,也不单是为了便宜行事。
她更想在他形单影只时,献上自己明知冒昧但坚定不移的拥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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