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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魂
佘尘踩着青石板踏入沈家庄时,暮色正从断墙残垣间渗出来。荒村的风卷着碎瓦砾打在道袍上,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像极了七年前他在南城见过的那场屠杀。村口的老槐树歪着枝干,树洞里卡着半面锈蚀的铜镜,镜面映出他眉间紧蹙的纹路,却照不见身后逐渐聚拢的灰雾。
哭嚎声是在第二道残墙后炸开的。那声音像被利刃割碎的夜风,混着孩童的抽噎与妇人的悲啼,直往人骨髓里钻。佘尘攥紧桃木剑的手忽然发颤,掌心触到剑柄上未刻完的绳结——那是他七年前教沈家小公子编的双钱结,彼时少年总趴在他膝头,用沾着朱砂的指尖在他掌心画歪扭的符纹。
记忆如腐水漫堤。那年他带着八卦盘踏入南城沈府,朱漆大门上的"沈"字已被血浸透,门内传来的哭号比眼前更凄厉百倍。十八具尸体横陈庭院,最年轻的那个不过七八岁,攥着半块染血的玉佩缩在假山后,眼瞳里映着父亲被斩下的头颅。
"道长...救救我阿爹。"
孩童的声音像浸了冰的丝线,缠住佘尘的脚踝。他看见满地怨灵中,唯有这小公子身上未沾死气,发间别着的银铃还在轻轻晃动——那是沈县令去年在城隍庙替他求的平安铃,说"我儿生辰与道长同,定是天赐的缘分"。
"他们说我爹通敌..."小公子忽然抓住他的道袍,指缝间渗着血,"可阿爹整夜都在城墙上守着,刀都砍断了三把..."
现实中的佘尘踉跄半步,鼻尖忽然漫上浓重的铁锈味。沈家庄的断墙后,有妇人的虚影正对着枯井磕头,长发垂落遮住面容,每叩首一次,井中便翻涌出血色涟漪。他认出那是回忆里沈府的奶娘,被杀前正背着小公子往地窖跑,发间簪着的木槿花,与小公子绣在袖口的纹样一模一样。
"沈大人咽气前,把玉佩塞进我手里..."回忆中的小公子举起染血的羊脂玉,玉坠内侧刻着半行字,"他说'去城郊找佘道长,莫要信官府的人'..."
佘尘的指尖无意识抚过符袋,那里躺着与小公子同款的玉佩,是下山时师父所赠,刻着"清雾"二字。沈府的鬼地里,十八道怨灵围成圈,最中央的沈县令跪着,双手还保持着握刀的姿势,腕间缠着与小公子同款的平安绳——那是他亲手所编,说要护这孩子一世平安。
"他们不该被骂通敌..."小公子忽然哭出声,银铃坠地发出碎响,"阿爹的刀上全是敌人的血,可那些官兵说他开城投降..."
现实中的哭嚎突然变调,化作尖细的鬼啸。佘尘抬头,见枯井上方浮着十八道虚影,皆穿着残破的官服,胸口的伤口还在淌着黑血。他认出这是沈家庄的怨灵,正是七年前沈府上下的冤魂,而井中倒映的,分明是小公子被他抱在怀中的模样——那年他背着孩子踏出血海,道袍下摆沾满血渍,却在孩子颤抖的指尖下,硬生生踏出条生路。
"别怕。"他听见自己说,像在哄一个真实存在的孩子,"我带你去清雾山,那里的槐树会开花,比你爹书房前的还要香。"
回忆里的小公子蜷缩在他怀里,体温透过布料传来,真实得令人心惊。他记得孩子发间的银铃蹭过他下巴,记得那双沾着血的小手揪住他的道袍,记得自己第一次违背师命,将活人带入清雾山——只因那孩子仰起脸说:"道长的眼睛像星星,照得见回家的路。"
现实中的鬼啸突然消失,枯井恢复平静。佘尘低头,见掌心躺着片风干的槐花,正是清雾山后崖的品种,每年春日都会被小公子摘来塞进他的砚台。沈家庄的雾气里,隐约浮现出个七八岁孩童的身影,抱着块羊脂玉往巷口跑,发间银铃叮当,与七年前他背着孩子逃离时的碎响,分毫不差。
夜风掀起道袍前襟,佘尘忽然看见巷口的断墙上,用朱砂画着个歪斜的"佘"字——是孩童的笔迹,与小公子在清雾山石板上刻的字一模一样。远处传来乌鸦啼叫,沈家庄的雾气中,隐约有个穿月白长衫的少年闪过,腕间平安绳的银铃轻响,像极了他教孩子画符时,笔尖划过黄纸的簌簌声。
"夜儿..."他忽然脱口而出这个名字,却不知道为何会想起。符袋里的玉佩泛起微光,脑海中闪过无数片段:少年趴在他书案上描红,把"佘"字写成歪脖子树;少年在他画符时往砚台里丢槐花,笑称"给道长的墨汁添点香";还有雪夜那声带着哭腔的"师父,夜儿怕鬼",混着松涛与篝火声,消失在清雾山的夜色里。
佘尘握紧桃木剑,剑尖指向枯井。井底传来水泡翻涌的声音,像有人在低声啜泣。他忽然想起,带小公子上山那日,孩子摸着他道袍上的补丁说:"等夜儿长大了,定要给师父缝件绣满槐花的道袍,让恶鬼见了都怕。"
此刻的沈家庄,暮色已浓。佘尘踩着满地碎瓦,走向那口枯井,道袍下摆扫过青石板上的血痕,与记忆中沈府的砖缝里,小公子留下的血手印,严丝合缝。槐树的影子落在他肩上,像极了当年那个趴在他背上打盹的孩童,而掌心的槐花,正散发着比夜色更浓的沉水香——那是清雾山特有的香气,是他亲手替孩子种在窗前的槐树,每年春日都会开满枝头。
"无论你们的执念多深..."佘尘低声道,将桃木剑插入井边,"沈大人用性命护的,是这孩子的生;我用半生护的,是这孩子的善。"
井中突然炸开巨响,血色水柱冲天而起,夹杂着十八道怨灵的哭号。佘尘看见水雾中浮现出沈县令的脸,与少年长大后的眉眼,竟有七分相似。而在水雾最深处,那个抱着玉佩的小公子正朝他微笑,发间银铃忽然发出清越的响声,与他腰间的灵珠共鸣,竟将血色水雾渐渐染成素白。
槐树在风中发出悲鸣,却不再是七年前的凄凉。佘尘终于明白,为何每次刻桃木剑,总会想起那串平安绳——那是他在血海中救下的孩子,用十年时光,把自己活成了他掌心的纹路。而此刻的沈家庄,血色月光中,一切幻影消散,佘尘看着眼前与刚才相差无几的沈家庄,突然将手搭在桃木剑的剑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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