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侥幸
此乃独处的节奏,但,没有她娘作润滑剂的父女局,自扎羊角辫起,颂时貌似便被掐去该经历,便,多有踌躇。
却在她犹疑时,屋内响起一道浑厚低磁的嗓音:“外面冷。”
颂时绵而悠地吐息:“是。”
掀帘。
推门而进。
她目光似带粘钩,最终定格在墙边逆光伫立的颂槐序。
近不惑之年的颂槐序,髭须疏朗有序,魁梧挺拔,着斜领交襟褙子的便服,赭色,朴素,却,虽敛锋芒,仍似宝剑藏鞘、难掩杀伐;傲立若杨,于暗叠明稀处,凝视高杌式花架摆着的蟹爪菊,声色低醇若喑:“最近朝堂不太平,我与你娘已商议好、尽快启程回西域。”
绞指,敛眸,颂时知是她跟符清珣联手围剿、釜底抽薪,将她爹渐逼绝境,所以,才有如今要遣她们远离漩涡的应对之策;但她娘的病况,禁不起颠簸,何况,此别或隔阴阳,断不可认!
因此,即使娘又言听计从,她却要忤逆——娘已是风中残烛,最惦念的便是此男常作陪,怎可让她抱憾赴亡?
颂时回绝:“边塞风戾,对我娘咳疾无益,京城雪多湿润些,娘待着舒服。”
“她亦怀念故乡。”
“娘不会。”
“她…”
“一别数载,娘就算思乡情怯,却,终敌不过您在京城的分量。”愠怒难掩,因对方明知她娘殷切,但总选择避而不见、罔顾她的需求;粗暴地出言截断颂槐序的迟疑,颂时直抒己见,“是只要您说,娘她便听,您让走,娘就立即启程,就像当年您述职回京,她毅然抛掉一切,随您入绥。”
蟹爪菊凑着炭火的温、依旧花势旺盛,颂槐序当然也知悉这道理,无论人、或花,均需环境滋养;但,如今京城时局波谲云诡,他恐自身难保,又如何堪护她们母女的周全?
月溉寒夜。
自没糊严实的窗缝窥伺室内。
良久,既负发妻、又愧独女的颂槐序转身,标准的美髯公,只是往常凌冽犀利的琥珀瞳,此刻却像明珠蒙尘,罕见地呈疲态:“你呢?”
颂时心弦颤,怔愣:【我的感受何时重要过?】
颂槐序见其懵状,重复道:“你呢?”
“以我娘健康为先。”
“这般…”
“非走不可吗?”
“嗯。”
“您…”饶是父女亲缘疏浅,颂时也终没忍住询问,即便,答案早盖棺定论,“也走吗?”
修短随化、已为之尽博,故,颂槐序并不惧这泥塑身命不久矣,然而,人由骨骼筑基,亦会贪得温情的血肉填补;可,他注定无福消受:“爹尚有杂务缠身,暂不能陪你们。”
侥幸,无疑是最残忍的收割镰刀,敛绪,温情尽褪,颂时声冷:“您该知我娘时日无多,此番长途跋涉,无疑避坑落井。”
苦涩袭喉,颂槐序攥指:“离开,或有转机。”
“呵。”
“您滞留京城,娘她如何心安肯走?”
“如今勉力所求,是能保你无虞。”颂槐序欲抬脚走近,却终稳站不动,逾十二载焚膏继晷的筹谋,他疏妻避女,如今倏地释爱涌善,尤显笨拙,且徒增烦扰,遂作罢,“除守着你的积翠、缀绿,那俩整日行踪飘忽的丫鬟,也知会择日赶往边塞吧,放她们浪迹太久,都忘记照护你的本分。”
“我一个只擅吃喝玩乐的浪荡徒,被当废物养,要她们全都陪着作甚,好群殴啊?”
“我无意指摘。”
“…”
又是沉默侵染。
颂时觉得她要溺毙在这微妙。
烛影噼啪,爆出火光,拓影在墙的轮廓,便随之跳跃,而菊色浓墨重彩的边缘、掺了灰渍,颂槐序低喃:“这些年,我有愧于你。”
颂时噙笑,却湿了眼角:“没关系。”
是啊,她早过了偷跑进城游街串巷时,被狗撵着狂奔,祈祷有爹给出气的年纪,而骑在爹肩膀逛集的念想,也早掐灭在午夜梦回的冷夜,骑马打猎收获满满,亦没了跟爹分享的执念…
无论情绪或经历,她都习惯没爹的参与,而现今盔甲持心的她,更无奢求。
颂时又重音强调一遍:“没关系。”
颂槐序轻唉。
他的叹息很轻,却,像蘸着泥浆的稻草、糊满颂时心房,但她最终推门而出,让凛冬的夜风刮散那声哀叹。
那风,还惹得树梢银屑簌落,未结冰的新雪尚轻盈,总易被裹挟。
近腊月的夜,终是寒意侵骨。
剔透的冰凌倒挂屋檐,雕花彩绘被摇曳的灯笼光影割裂,积翠跺着脚等在垂花拱门处,见颂时披着雪气独自而归,慌忙塞给她汤婆子暖手,又替她整理斗篷:“姑娘怎不戴着帽?”
“无碍。”
见她魂不守舍状,积翠追问:“夫人说些什么?”
“是阿爹找我。”
“单独?”
“嗯。”
“可是被抓到把柄?”
见她担忧,颂时佯作松快道:“你还当我沉不住气的稚童呀。”那年,她翻墙外出、偷溜到东市买糖,却听到店小二诅咒他爹佞臣奸贼、不得好死,便使诈搅黄了店家生意,事后,喜提竹笋炒肉的‘款待’——被打得遍体鳞伤,自此,她便知爹是无法宣之于口的忌讳,爹为摄政王,她乃农户女,该毫无瓜葛!“他妄图揽旧情、说句软化就绑架我,凭什么呢?我愿跟符清珣交易,殚精竭虑,保全他原本应该被凌迟、炮烙的命,已算仁至义尽,等娘归了那抔黄土,我与他,便再无羁绊。”
卧房。
暖意熏蒸。
积翠服侍着她脱了湿靴。
围炉烤火,之前淤结成冰的情绪逐渐融化,心思便活泛,让颂时想起缀绿尚在家时,守着炭盆,却偷懒打瞌睡,一下填进去太多银屑炭,若非她发现及时,赶紧用铁钳把着炭盆往旁边腾挪,否则,缀绿肯定又要烧着头发的囧事,不自觉就扯弯了嘴角。
积翠递茶。
颂时揭盖轻嗅:“今年的新菊?”
“是。”
“连碧传消息没?”
“沿路多有障碍,好在钟公子看着憨傻,实则聪慧机敏,又武功高强,倒也有惊无险。”
“难得你没横眉冷对,还说他好话。”打趣,颂时啜饮品茗,茶热,暖胃;端盏,目光掠过盛绽的朵菊、移至掩实了的窗,“算脚程,也该到。”
“是。”
“缀绿偶鲁莽,还是要再写封信多加叮嘱的好。”
“姑娘无须操心,连碧在,定不会让伤到她一根毫毛,而且钟公子也照顾有加。”
收拾好繁冗思绪的颂时,搁盏在桌,随手捻起块点心铺买来的海棠酥:“我最近是否太啰嗦些?”轻咬,却又瘪嘴,但忍着咀嚼完吞咽,“这味道着实没缀绿的手艺精进。”
积翠也对此犯疑,毕竟,缀绿武功最差,实为累赘:“那姑娘为何还派她跟去?”
“钟帧喜欢她呀。”
“就这?”
“你没瞧出那日初见、他眼睛都差点黏到缀绿脸上?那副痴样,眉眼笑得跟门画娃娃似的喜庆。”弱冠儿郎春心萌动的模样,真就跟话本描述的一样,而缀绿提起他便锃亮的眸,及后两次碰面,皆绯色欲醉的脸颊,无一不彰显他俩郎情妾意,“钟帧胃弱又素来对吃食挑剔,缀绿刚好可以互补,所以,此途可为契机,但缀绿究竟能否赚个生死与共的如意郎君,这趟造化、就看她如何把握。”
“姑娘怎么开始考虑这些?”
“尔等已近桃李年华,自该谈婚论嫁。”
积翠拿眼剜她、嗔怪道:“我们只想守着姑娘。”
颂时笑弯腰打趣她:“我可不愿养一群嫁不出去的老姑婆~,花我的银钱,还跟我抢好吃的,更甚的是,有个爱浪迹天涯的行为艺术家,我连面都见不着,哼。”
积翠作势捶她。
颂时讨饶。
打闹间差点踢倒竹篾火熥。
积翠赶紧拢正,踱步去取颂时换掉的长筒靴,把皮毛外翻,离得稍远些慢烘。
慢条斯理地剥净橘络,颂时塞两瓣给她吃,也填满自己的口腔,硌咬,爆汁,酸甜适宜,诱得心情也悠哉。
她因何能不对她们好呢?
都应该的呀。
她们自幼便伴颂时左右,任她胡作非为、替她善后,赋予她最多的关怀与慰藉,接住她每一次胡搅难缠的任性——缀绿为解她嘴馋,跟厨娘学还不够,没灶台高的年纪,硬是跑到酒楼后厨打杂,数九寒冬的手满是冻疮,食指至今仍有肉没长齐的豁口;她逛街羡慕别家姑娘裙摆的绣花精致,积翠为练习、把手指扎成破洞,而那些断针,至今锁在颂时妆奁底层,凝靛跟连碧拗不过她,偷摸教她剑法、易容术等,有违她娘教诲,没少因她顽劣受牵连挨罚。
当然,还有很多,例举不完。
所以理当偿恩。
那,这趟离京的安排,势必要搅黄。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