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欺

作者:云野飞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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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回想那一刻,唐婉芝眼里挤满泪水,终于溃堤而下,“李秋亭,你不会明白,你永远都不会明白。”她嘴里喃喃道。

      李秋亭低头跪在地上。

      唐婉芝眼中闪过阴狠的目光,继续道:“我发誓,既然顾宣不念及我们之间的情感,我就要让他尝尝和我一样的痛苦。”

      李秋亭猛然抬起头看向她,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想到碑文上,标注二位夫人离世的时间,刘若月是死在唐婉芝之前的。

      “所以,我把她杀了。”唐婉芝轻蔑一笑。

      在他们拜了高堂后,唐婉芝偷偷跑到刘若月屋里,她环顾着装扮得喜气盈盈的屋子。

      身穿孝服的她在这里显得更加扎眼,压抑的恨意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她用力撰着手上的匕首,在刘若月没来得及起身时,一手将她按回塌上,一刀抵在了她的喉间。

      她问刘若月:“你为什么要嫁给顾宣?”

      盖头下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她害怕,两手抓着喜服不敢动,呜呜咽咽地说:“只有嫁给他,我才能活下去。”

      唐婉芝觉得可笑,顾宣虽贵为使君,可她从来不认为,他会为了救谁而娶的。

      “我是被婆母买回来的,说是为了冲走府里的晦气,我那时走投无路……只能答应。”

      她越说越小声,但语气十分镇定,“我知道你是谁,如果你有怨恨,就杀了我吧。”她像下了决心,两手突然抓住唐婉芝拿着匕首的那只手,仰起头,狠狠把刀刺向了自己。

      鲜血顿时从刀尖蹦出,顺着刘若月白皙的前颈汩汩往下流,大红喜服被染得更红,变成了可怖的黑色。

      那一刻,唐婉芝想,既然老天如此弄人,不如就此解脱了。也好,你不爱他,他不爱我,而我却恨你,这,就是你我的命吧。

      她松开匕首,哈哈大笑,顾宣啊顾宣,这就是你的报应。

      当顾宣出现在她面前时,他只低眼一瞥她的手————那只沾满了他新婚夫人鲜血的手。

      他胸口起伏,拂袖从她身侧走过,头也不回,大步朝刘若月走去。

      他竟然没有责骂也没有质问,当真是冷血到了极致。

      唐婉芝忍无可忍大声吼道:“顾宣,你到底什么意思!”

      顾宣跪在刘若月身前,握着她垂下的双手,轻轻掀开带血的盖头,温柔地看着她,喉头哽咽,像被塞了什么东西,咽不下吐不出。

      他似是亲昵地抚了抚她的脸,擦掉还留在两颊上的泪珠,悲伤又克制的话却是对着唐婉芝,说:“婉儿,你回去吧,好好守着孩子,明天就是下葬的日子。”

      “你还有脸提孩子,顾宣,孩子尸骨未寒,你却听信那些鬼话,当真,是你母亲的好儿子!”

      唐婉芝胸中震颤,她的孩子一出生不是依偎在母亲的怀里,而是躺在冰冷的棺材中,没有人可怜他,甚至连名字都不配拥有,只当他是一个不祥之兆,人人嫌恶,恨不能离得远远的。而她以死相逼才换来为孩子守灵的允诺,顾宣没有资格在她面前提这个孩子。

      骨肉分离的痛苦让她发疯,她可伶的孩子不应该就这么被丢弃,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这孩子还活着,还有呼吸,只是睡着了,如果拍拍他的小屁股,说不定就哇哇地哭出声了。

      都说血脉相连的人之间,有说不明的心灵感应,她想,她是他的至亲,是他的亲娘,他一定也感应到了她的渴求,在从头到脚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中挣扎,他也想他的娘亲,想让娘亲抱抱他,亲亲他。

      她趴在棺椁上,鬼使神差地抱起里面的孩子,坐在地上学着作为母亲的样子,左右轻轻晃动手臂,时不时温柔低语,这是她第一次抱着她的孩子,这样的感觉让她好开心。

      她的孩子不能离开她,于是偷偷把他藏起来,换了个假的。

      出殡那天来了几个仆人,她坐在地上,冷冷地看着他们行完礼,匆匆盖上棺材盖,打上棺钉,抬着棺椁朝门外走去。

      她苦笑,一切的痛和恨,造就了如今鬼不鬼妖不妖的自己。

      李秋亭不敢发一言,抬着头诧异地看着眼前,似乎已经癫狂的唐婉芝,她已经死了百年,对以前的事仍然痛恨不减,她又是怎么死的,刘若月死之后的半个月内又发生了什么?

      唐婉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无形愤恨的火焰灼烧着他,让他无处可逃,但这只在一瞬间,过后便暗淡了目光,如掉进深渊后的死寂。

      她打量一番后道:“百年间,来顾府的人少说也有上百个,即使都成为了口中食,也不知道我是谁,除了你。”

      “你说,吃人!”李秋亭双唇翕动,“是你引我去水池那里的?”

      “没错,我本想让你死个彻底,可后来改了主意,你和我同病相怜。”唐婉芝冷笑道,“我引你过去不假,但你掉进水里却是你自己的命数。”

      “你何出此言。”

      “还不明白,你为什么能看见我?”

      “什么?”

      “我已经死了,能看见我的人,当然也已经死了。”

      李秋亭大惊:“可我明明上了岸,借着个东西得救了啊。”

      唐婉芝哈哈大笑:“池水本就不深,连块造景的石头都没有,你觉得你踩的是个什么东西?”

      李秋亭惊颚,会浮在水中的还能是个什么!

      “李秋亭,不然就在这和我做个伴怎么样,毕竟你我都死于水下……”

      李秋亭蓦然打断她的话,“不,不!我和你不一样,你还能存在这世间,是因为有恨未消,而我只是个落了水的书生,此生还有重要的事没做,怎么可能和你在这宅院里永世不得超生!”他脑子乱得很,两手胡乱揉抓自己的双鬓,想要在今天纷繁的经历中理清头绪。

      “别做你的白日梦了,死了就是死了,怎么,还想还阳?”

      他不想听,这不可能,明明还可以呼吸啊,明明还可以碰触周围的东西啊,神经混乱又紧绷之间,大声叫道:“不!怎么可能!”

      他踉跄起身,不顾一切往外跑,他不知道穿过多少条走廊,跑过多少座小桥,还在远处就看到了那颗长在假山上低矮的树,黑色的树影高过围墙,它在那里显得及其突兀和怪异。

      李秋亭又回到了月洞门前,他步步朝那走去。

      数不清的细长树根从山尖垂下,假山被包裹其中,李秋亭站在跟前,发现在它狰狞外皮下,竟然传来了宛如人吞咽时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他急急退后几步,眼睛却没离开它,它就像一个安静蛰伏的怪物,一直在耐心等待猎物进入包围圈。

      李秋亭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但直觉认为它很危险,让他不得不警惕起来。

      低矮小树在李秋亭抬头看它时,突然摇摆不定,树上的红花如无数个下垂的灯笼随风摆动,飘落一地嫣红花瓣。

      它是活的!李秋亭瞪大眼珠,顾不得其他,转身就跑,可他还没有跨出一步,一节树根已经悄无声息地在他腰间绕了一圈,蓦然收紧,把他往一旁拖去。

      强劲有力的拖拽让他没有防备,双脚互相绊着踉跄几步后就跌倒在地,迎面摔了个狗吃屎。随后将他拉起身,吊在半空,如离弦利箭般又狠狠往地上摔去。

      他趴在地上,闭着眼睛痛苦喘息着,待睁开眼,一袭红色裙摆出现在眼前,他顺着裙摆向上抬起头,面无表情的唐婉芝也在看着他。

      “李秋亭,我最后问你一次,答不答应。”

      唐婉芝想让李秋亭留下来,或许是因为见他第一眼而生的同情,或许是因为过去这么多年,她终于遇到了一个可倾诉之人。

      “不!”李秋亭双手用尽全力抓着地面,双臂颤抖但口气坚决,“我不会答应的。生死有命,即使我死了,也不会留在这里。”

      唐婉芝带着嘲弄哼笑一声:“是啊,生死有命,李秋亭,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刘若月的死讯传到老夫人耳中后,她勃然大怒,把唐婉芝软禁在偏院,不让人探望也不让人送吃的,这是要让她自生自灭的意思。

      虽是这么说,但之前服侍过她的贴身婢女欣儿还是会偷偷给她送吃的,这事被顾宣撞见过几次,但他并未追究。

      那时的唐婉芝如同被抽掉了魂魄,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不说话也不哭闹,整个人消瘦不堪,脸色发白如同鬼。

      就这么半个月后,一天清晨,欣儿前来送吃的,看她在屋里抱着个小东西,一边轻拍摇晃,一边自言自语。

      为了不被人发现,往日她只把饭菜放在屋外就匆匆离开,那日是第一次发现唐婉芝不同,她害怕唐婉芝真的疯了,想要进去唤她一声。

      不料一开屋门,迎面就扑来一阵腐臭,她捂着嘴,胃里翻江倒海干呕一声,眼看就要吐。

      唐婉芝转过身看到她,笑着一路小跑过来,把她怀里已经腐烂不堪的孩子递到她面前,温柔地说:“你看,我的孩儿。”

      欣儿被吓得脸色发青,想要大叫,但耐不住胃中绞痛,食物抵在喉头要涌出来的感觉,她一手捂着嘴,一手捂着肚子,苟着腰,跌跌撞撞跑出偏院。

      顾宣知道后跑过来,要让唐婉芝交出孩子,他言语温和又充满无奈,“婉儿,把孩子给我……让我看看我们的孩子……别怕,我不会伤害他……”一边说着,一边强忍着那股腐臭步步靠近。

      唐婉芝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不断往后退,她已经意识不清,但潜意识中还是知道的,眼前这个男人她不能相信。

      她大叫一声躲开顾宣,跑出门后在府里四处躲藏,好像后面这个人追上了她,她就会立刻死无葬身之地。

      顾宣步步追赶,穿过月洞门,她抱着孩子一路后退,死死盯着眼前之人,直至退到水池边。

      眼看再退就要跌进水中,顾宣神情紧张不得不停下脚步,安抚着说:“婉儿,别冲动,我不会害你和孩子,过来,跟我回去好吗。”

      他一边安抚一边让仆人做好准备:“婉儿,我知道你恨我,是我背弃了你,只要你过来,让我做什么都答应你……婉儿……”

      唐婉芝继续往后退,顾宣的这番说辞,对她来说跟本不痛不痒,想当初她那么恳求,而他又是怎么做的呢。

      “婉儿!”

      唐婉芝继续后退一步,她精神恍惚,连自己都不知道身处哪里,直到脚下失重才恍然清醒,可一切都晚了。

      扑通!一声,摔进了池水中。

      顾宣要跳下去救人,但仆人们齐齐拦着,最后捞上来的时候已经咽气了。

      那天之后顾宣便一病不起。

      唐婉芝是躺在棺材里醒来的,顾宣知道她离不开孩子,便放在了她身旁,她起身抱着孩子朝外走,毫无眷恋之感。

      气若游丝的顾宣躺在床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一时喘息急促,嘴里却还在不停念叨,仆人们围上去听不清,拿了纸笔,他哆嗦着手写下几行字后,笔落人亡。

      唐婉芝知道自己已死,却不知道要去往何处,慢慢游荡到她溺死的水池边时,发现池水中长着一颗低矮小树,她从来没见过。

      树根伸出水面搭上她的手,轻柔将她拉进水中。

      后来才知道,这树妖是被她未消的怨气吸引而来,它没有伤害她,而是将她禁锢在这宅子中,一边吸食此地气运,一边让唐婉芝帮它找人吃,作为交换,它让顾府一蹶不振,从此人去楼空。

      一时阴风四起,李秋亭打了个寒颤。

      “我落水的地方,也是你落水的地方,怎么样,那感觉如何?”

      李秋亭不愿回想那时的感受,他原本以为能捡回条命,再倒霉,过了今晚就成了旧事,遇到朋友说不定还可以拿出来调侃一番,可万万没想到,落水爬上岸后就成了鬼。

      唐婉芝心中却有一丝慰藉。

      溺水后的挣扎和窒息感,让她以为,永远都没有人能与她感同身受。

      直到看到同样落水的李秋亭时,他在水中挣扎,想要活下去的渴望,让她无法言说的痛感有了泄闸口,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和她一样,在同样的地点,因为同样的一件事,有过一样的惊恐、害怕和求生欲,她不再是一个人默默承受着这一切。

      “我以为你能理解那种感受,但我好像错了。”唐婉芝道。

      他们之间刚建立起来的,看似互通的情感,如一张糊在窗户上的纸,既稀薄又容易戳破,一个眼神,一句话,便可以改变对方的命运。

      孰强孰弱,无需多言。

      “你不从我,我不强迫,但落在我手上,不管是谁都要付出代价。”

      “我,死不足惜!”李秋亭口气不改。

      唐婉芝哈哈大笑,面目狰狞,退却了温婉形象,果然,她所有的恨和痛苦,只能她一人承受,永远也找不到人倾诉,永远都不能向他人倾诉。

      此时树根收拢将他拖走,一路朝假山背后而去。

      一时间,四周陡然寂静。

      低矮小树上长出一朵红花,正在悄然绽放。

      吱呀!一声,顾府大门方向,隐隐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礼貌的询问声:“有人在么?在下深夜叨扰,请问有人么?”

      层层夜幕中,唐婉芝脸上露出不可言说的阴冷浅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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