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的短波通信

　　千和百无聊赖地晃动着双脚，注视着脚下的人群。她人生第一次感觉到，在登上高处之后，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渺小。

　　如此无趣。

　　比蚂蚁还小的人群嘈杂喧嚷着，声音无法传达到千和的耳中，她也无意去聆听那些人的话语。不再犹豫，她松开了紧紧抓着天台栏杆的双手。

　　无关紧要。

　　她张开双臂，目视着在视野中逐渐回到了原有大小的人群。以重力加速度坠落。在某种濒死体验所带来的幻觉中，她感觉自己在这一瞬间触及到了天空。

　　再睁开眼时，神无月千和置身于一片纯白的世界之中，如果不是那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她或许会以为自己来到了死后的世界。

　　缓缓地撑起身子，千和面无表情地审视着自己。身上的学生制服被换成了单薄的病号服，布料下面的身体没有一丝伤痕，也没有绷带与纱布。这显然不是一个从几十层楼的高度一跃而下的人类会有的身体。

　　门打开的声音打断了思路，千和抬起头，一名女子走了进来。她的白大褂一尘不染，一头长发简单地扎成高马尾垂在脑后，白色长发的末梢却是浓墨般的漆黑，与她纯黑的眼瞳构成了苍白一片的身上唯二的着墨。千和注视着她的眼，那双眼当中带着科研人员所独有的一丝不苟与淡漠，看上去就好像千和是一件实验道具而非活生生的人类。

　　……修正一下，那是疯狂的科研人员所独有的眼神。

　　“神无月千和。”最后千和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指了指自己，“我的名字。”

　　女子微微颔首：“罪月千夜。”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正适合你这样的疯狂科学家。”

　　“疯狂？”罪月千夜挑了挑眉，“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神无月小姐。”

　　千和忍不住露出了微笑，然后是弓起腰捧着肚子的大笑，最后变成了几乎声嘶力竭的狂笑。罪月千夜安静地看着千和制造出笑声的同时挥动四肢将床单揉成皱巴巴的布料，房间里只有笑声在横冲直撞，粗鲁地砸在狭小病房的墙壁上。

　　“罪月小姐，你不需要掩饰，我看得出来……该怎么说呢，同类相吸？总而言之，我们是一类人，这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形容我们这类人最好的词语就是'疯狂'不是么？”

　　千和的笑声像爆发时一样突如其来地停止。像是为了消遣一般，她用手指机械性地卷着发梢，不带感情地瞥了罪月千夜一眼：“那是个不错的笑话，可惜我已经开始感觉无聊了，所以你最好快些进入正题。”

　　换成别人看到刚刚的场景，大概只会觉得这个家伙一定是脑子的哪里出了问题吧，但是罪月却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排斥感，就好像……千和的表现才是她所认知的正常人一般。

　　罪月上前一步，向千和伸出了手。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加敏锐……那么我就直接进入正题了，你想要摆脱这种无聊的状态吗？”

　　千和没有说话，但是毫不犹豫地握住了罪月伸来的手，以至于后者反而惊讶地挑起眉梢：“神无月小姐还真是痛快。”

　　“因为闲着也是闲着嘛。”千和用力握住罪月的手让自己站起身来，身体感觉和往常一样轻快，完全不像是有受过伤的样子，“好像也没得选吧，我这么容易无聊的人，一个人待在这里可是会发疯的。”

　　——无聊。

　　这是十六岁的千和对于世界残留的唯一想法。

　　每天早上在生物钟的作用下，千和在恰到好处的时间醒来，穿上前一天就决定的衣服，打开房门时家里的宠物犬会以什么姿势扑过来也有规律可循。洗漱、用餐，然后步行到学校，所需要的时间都能够计算的差不多。学校其他的女孩子在聊着最近火爆的男星新出的电视剧，而千和连其背后的资本已经打算转而捧红另一个明星都已经察觉，她随口附和着朋友们的谈论，口中吐出的是心中演练过数遍的台词。千和不关注朋友们谈论的明星，也看不下去她们强烈推荐的言情小说，但是她对她们的了解已经足够她在学校这个小群体中如鱼得水，甚至成为受欢迎的女孩。

　　一切都很无聊。

　　千和过于聪慧了，以至于在大人们为她所划分的安全区内，她已经见惯了所有的事物，已经习惯了所有的刺激。曾经她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准备入睡时，总是充满期待地想着第二天又会有什么在等待着她。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想象游戏逐渐变成了对未来的推理——想象不到的事情越来越少，没有见识过的事情越来越少，在找到规律之后，自己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同一天反复上演无数遍。千和对此感到极度的厌倦，但长辈们过度的庇护却将她圈死在这个了无生机地运行着的小小牢笼之中。

　　从高楼上跃下的原因也仅此而已。她渴望新的世界，而不在乎那世界的构成是痛苦还是喜悦，她需要的仅仅是新的刺激，好让她感受到自己仍然活着。

　　罪月并不知道这背后的原因，而她也不需要知道，她和千和本就是同一类人。或许觉醒的契机各不相同，但在相视的那一瞬，她们就已经明白构成了她们的本源是一致的。而除此之外的一切其实都不那么重要。

　　她带着千和走出了纯白的病房，这栋建筑物的内侧几乎全部被白色与灰色所充满，透露着非生命的机械感。罪月的坡跟皮靴敲击着地板，清脆的声响在寂静得有些异常的走廊蔓延出回声。

　　这里肯定不是医院，因为久居在这样的环境里，病患在病逝前就会压抑致死。千和漫不经心地想着。

　　“那，我能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吗？”前方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千和决定在自己再度陷入无聊之前找些什么话题。

　　罪月没有回头：“我们动用了一些还未公开的技术，你以后就会知道。”

　　“……哦好吧，你真不是个理想的聊天对象。你彻底杀死了这个话题。”

　　“我很遗憾，但我们来找你确实不是为了聊天，神无月小姐。”

　　“好的好的，不是为了聊天。那么你还有五分钟的时间，好在我无聊到撞墙之前让我知道你想要我知道的。”

　　之后的五分钟是沉默的。罪月看起来很了解她，五分钟的路程刚好够她们在这个除了门牌之外装潢完全一样的设施里找到自己的目的地。就在千和准备宣告自己现在要撞墙的时候，罪月拉开了一扇门。

　　这个房间和千和刚刚所在的类似病房的白色房间完全不同，墙壁是深灰色的，罪月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来自正对着门口的墙壁上挂着的幕布，连着电脑的投影仪将电脑桌面投射到其上。长长的会议桌占据了房间绝大多数的空间，旁边整齐地摆着一把把靠背椅，罪月示意千和坐下，于是千和随便挑了个离门最近的位置。

　　“嘿，你介意我把腿放到桌子上吗？”千和抬了抬腿，跃跃欲试地问道。

　　罪月将U盘插入电脑中，咔嚓咔嚓地点击着鼠标打开一个又一个文件：“如果那样可以让你不那么着急撞墙的话？”

　　“好吧，我现在多了两分钟的耐心去等待。”千和一不做二不休地将双腿交叠搁置到桌子上，随心所欲地摇晃着，半是好奇半是期待地看着一个个被打开的文件夹。

　　罪月最后打开了一个简单的PPT，封面甚至连一张图片也没有，只写着“晦月科研所入职简介”几个黑体字。

　　千和忽然想到了什么，习惯性地举手抢答道：“嘿，是那个研究出了空气净化器改良技术还申请了专利的晦月吗？我们家有用你们的专利制作的空气净化器。”

　　“只是个避人耳目的手段。”罪月推了推眼睛，表情更冷峻了几分，“千和小姐，我接下来会向你介绍晦月科研所真正的业务。知道了这些之后，除了加入我们你不会有别的选择。”

　　“如果我看了却反悔呢？”

　　“外界都认为你已经死了，而我们只不过会让这个认知变成现实。这就是我们选择这个时机的原因。”

　　“……哇哦，那我绝对要知道你们是做什么的，不然就算死了我也会后悔一辈子。”千和咂舌，在衡量了一下当前的气氛和情况之后，最终选择了把腿放下，乖乖坐好去听罪月接下来的话。

　　“……根据我们的研究，魔法师们使用魔法时所需要的'魔力'实际上是一种难以被观测到的微小粒子。拥有使用魔法的资质的人不知为何，有着与这种粒子共鸣的天分，魔法实际上是魔法师有意无意地操控了魔力粒子去干涉现实的结果。

　　“也就是说，魔力本质上也不过是一种物理量。既然如此，它就必定有自己的物理性质，有它所遵循的物理法则。晦月科研所致力研究的，则是用科学知识去解构魔法，我们相信魔法与科技本质上是同一的，并始终寻找着能够统合这个世界所有物理量的超统一理论。

　　“千和小姐，我们所探寻的是这个世界的本质。如果魔法与科技的障壁被我们所打破，我们也不会就此止步，而会将求知之剑挥向神明。我们会用人类无法接受的方式帮助他们重新认识这个世界，这就是晦月研究所。”

　　罪月播放完了PPT，其中有许多千和尚还一知半解的晦涩物理知识，她似乎也没指望千和能够完全明白，用非常通俗的科普性语言解说着。

　　千和想要知道这个世界真实的样貌，而不是被周围的人们保护起来，在限定好的一隅世界之中度过无趣的一生。无论是物理法则、魔力法术，甚至凌驾于这之上的至高神权——这一切，她全部都想知道。而结果是什么实际上并不重要，她只是单纯地享受着探究的乐趣，以此派遣寂寞，还有什么能比科研更快接触到有趣的新鲜事物呢？这想必是为数不多值得她为止奋斗一生也不会感到无趣的事业。此刻她全身上下都止不住地颤抖着，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喜悦与兴奋。

　　千和开口，止不住地带上了颤音：“但是……为什么是我？我只是个高中生，现在的我甚至可能无法看懂你们已经研究出的成果，更别提帮你们研究了。”

　　“我们判断你有这个天分，神无月小姐。”罪月站在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千和，让后者没来由得感到一股压力，“你很聪慧，而且拥有加入我们所必须的探求心，我们相信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研究员。为此，我们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负责你的教育与入职训练，就算失败了也不要紧，我们从未指望一蹴而就的成功。”

　　但是如果失败了的话，自己一定会被当成失败品毫不犹豫地杀掉吧，这里怎么看都像做得出这种事的黑心科研所。千和在内心小声吐槽。

　　话虽如此，这并没有改变她的决心，反正自己本来就是无聊到想死的人，无论是生是死，这种尝试对她而言都不亏。

　　“好吧，我愿意加入你们。”千和露出无所谓的爽朗笑容，抬头看着罪月的脸，后者仍然是一贯地冷峻表情，仿佛已经将全部的情感投入到自己的事业中一般。千和笑着再次握住她的手，后者则略微用力握了握以示回应。

　　“那么，欢迎加入晦月，神无月小姐。”

　　神无月千和漫不经心的十六岁，原本已经空无一片的世界从此被彻底颠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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