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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死方休
科尔维琳清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地板上。那双绿眼睛像死去的湖面。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不知道自己失去意识了多久,她就这么躺在地板上,等着四肢慢慢地回温。这个过程会有一点点像是倒带,冷下去的指尖微微发麻,血流冲破了横陈的死气,破败的躯体一动也不动,只有那一双眼睛——眨动着,泛出柔和的光晕。
好像是产生幻觉了。她看见春日的湖水,树叶坠落其中,变得潮湿又明亮。而她自己,一半变作唱歌的鸟儿,一半仍锁在这具躯壳中。她看着自己抓住了鸟儿,将那小小的生物捏在掌心作玩。湖水似的眼睛亮得吓人,湿漉漉的绿色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和看不分明的情绪。她剖开了鸟儿的喉管,毫不费力地扯开了鸟臆,交错的羽毛和筋肉全红了,她的指甲缝里染着黑红的垢——撕开属于自己的一部分,瘦削的手指沾满了属于自己的血液,像是某种过分华丽的装饰品,只是死态立刻爬上了她的脸庞,如同潮水。
可她感到了满足。毁灭掉自己的一部分,总是让科尔维琳感到无比地舒适,即使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厌恶——就连解决掉自己这种事情,都做得这么不干脆,腥臭粘腻的脏器弄到到处都是,鸟儿最有价值的那一套小乐器变成了不堪的血泥,而剩下的一部分“科尔维琳”仍然呼吸、存活、哭泣。死去的湖面漾满了浓绿的水,悲伤沉入水中,再不会浮起。
醒过来的时候,鸟儿、死去的湖面都消失了。科尔维琳总觉得自己仍然处于幻觉之中。否则怎么会看见阿斯提亚呢。阿斯提亚太美好了。科尔维琳眨眨眼,静静地看着阿斯提亚的脸——于是那双浓绿的眼睛里倏然闯进了风。
“还是很难受吗?来,先起来。”说着,她便伸出手去揽住了科尔维琳。
只是科尔维琳实在有点瘦削,她背上的骨头硌人得很,像收拢了的骨质翅膀——腐烂了的小鸟就是这样的,扎手得很。
科尔维琳这样想着,微微弓起身子,想要将自己的身体从阿斯提亚的臂弯中抽离一些。
“唔,好像是有点发烧,刚才是不是精神不太好?”阿斯提亚装作没感受到科尔维琳的抽离,动作极其自然地将科尔维琳的脑袋往自己的怀里按,用自己的脸颊贴在她的额头上——柔软的、略凉的脸颊碰到滚烫的额头时让科尔维琳有种想哭的冲动。
你真的很好,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继续依赖你、享受你的安慰和照顾,或许我应该和你告别,或许我应该拉着你一起毁灭······总之,我不知道。
“好了,”阿斯提亚的头发落在科尔维琳的脖子上,扫得她很痒,“没关系的,我在这里呢,对吧?我在这里,就没什么可怕的···对吗?能听得到吗?跟着我重复一遍,好不好?已经没事了。”
“已经··没事了···”科尔维琳犹犹豫豫地张口,机械地跟着阿斯提亚念了一遍。
“好孩子,你说得对,已经没事了哦,有我在这里呢,所有的事情都会慢慢解决的,我们会一起去看海上的日出,还要在冬天打雪仗呢,对不对?”阿斯提亚的语调很轻快,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科尔维琳习惯性地否定自己,她没办法承受责怪式的关心,那些关心对于科尔维琳来说无疑是更沉重的负担,只会促使她更加靠近幽深阴冷的湖底,并不能救她于这些缠绕着的情绪之中。
阿斯提亚深知这一点,每一次出现都刻意地避开过分犀利和直接的剖析,她只是轻柔地闯入,用自己温暖的怀抱包裹住科尔维琳,然后冲着她笑,一双眼睛像小动物似的眨巴,低声地在她耳边说着“以后”。真残忍啊。
这样的话,我还怎么舍得跟你告别呢?明明说好了以后会有很多很多美好的瞬间,搞得我像是那个背叛者一样,撇下你,然后自己去过那个所谓的“以后”,装作正常人的样子,每天都体会索然无味的生活,假装无忧无虑,是吗?这就是我的“以后”吗?
科尔维琳的脖子还是很痒。可是她舍不得拂开阿斯提亚的头发。那些深紫色的发丝并不柔软,跟着阿斯提亚的呼吸戳在科尔维琳的脖子上。科尔维琳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忘记了这种感觉——这是阿斯提亚带给她的感觉,大概会是最后一点点、珍贵的、真实的感觉。
“对不起。”死去的湖面活泛起来,泪水从科尔维琳的面庞滑落——她一面就着阿斯提亚的手喝水,一面觉得嘴里的胶囊干涩无比。
“什么?不要道歉啊。”阿斯提亚佯装恼怒,伸出一根手指竖在科尔维琳的嘴唇前面,“以后不准总是随便道歉,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没做错吗?我都要将你扼杀掉了,我以后再也没法产生这样美好的幻觉,再也没法拥抱你,再也没有有你的“以后”了——你竟然叫我不要道歉吗?
科尔维琳透过自己的泪光看着阿斯提亚,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其实没什么悲伤的力气了,害怕和无助没有想象之中来得汹涌,只是阿斯提亚的目光太温柔却也太平常,就像是已经预知了结局,绵延不绝的无奈撕开了她的躯体,平淡的悲伤已经洗去了阿斯提亚本该有的不舍。
梦境终究会过去,而世界一定会不可避免地恢复冷漠而坚硬的本貌。科尔维琳这样想着,在阿斯提亚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她贪婪地嗅闻阿斯提亚身上的气味,不知道什么时候,阿斯提亚就会随着其他美好或不美好的幻觉消失了——
阿斯提亚?”泪眼模糊的科尔维琳试探性地呼唤了一声。为什么阿斯提亚的体温和气味还没有消失呢?她为什么还在我的身边呢?药效···失灵了吗?我的幻觉怎么还没有消失呢?我没法做个正常人了吗?
“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你怎么···”科尔维琳开了口,又犹犹豫豫地顿住了,“你···”你怎么还在我的身边?还是问,你怎么还存在?科尔维琳问不出口的。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阿斯提亚,有点不知所措,于是她的表情看上去很有意思,泪水将脸颊洗得透湿,又很是疑惑,犹豫着不知道如何说出自己的疑惑,脸色因为哭泣还有点红。
她顾不上这么多,拿起药瓶晃了晃,又取出一粒来打开看——明明不是空胶囊啊,为什么会没有效果呢?幻觉一点也没有消失呀,阿斯提亚还是那么真实、那么美好,身上的香气都没有变淡。科尔维琳又转动瓶身,抹了一把泪水,试图看清楚药瓶上面写着的功效和用量用法之类的说明——难道是吃太少了,或者时间太短了药效还没有发挥出来?
“你这家伙,在看什么呢?不是知道这是什么药吗?”
“我知道,只是觉得是不是吃得太少了···”科尔维琳有点不好意思了,她将药瓶放下,认命似的缩回到阿斯提亚的身边。像是某种自暴自弃。既然药效发挥得这么慢,不如珍惜这点时间,再听听阿斯提亚的声音、跟她说说话。
科尔维琳这样想着,竟然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的安心,她低垂着眼睛,睫毛遮住一部分的眼睛,像是湖面重新活过来,经历了一个绿色的夏天,变得更柔软、也更加复杂。看着科尔维琳重新安定下来,阿斯提亚也就放心多了,她轻轻抚摩着科尔维琳的背,用手指缓慢地帮她梳理之前弄乱了的墨绿色长发。
这样的动作像是给小动物顺毛似的,毫无疑问地安抚了科尔维琳。两人这样并肩坐着,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久到科尔维琳都有点昏昏欲睡了——可是阿斯提亚还是这样真实。要是阿斯提亚可以一直这样真实下去的话,她们是不是就能永远地在一起了呢——多么直白又愚蠢的想法啊。
动脉里面滚滚奔流的血液游走过这个人的全身,然后总会在心脏重新汇合在一起,周而复始。而她和阿斯提亚离得这么近,心跳和呼吸都交杂在一起。还有比这更加真实的所在吗?
“为什么呢?”科尔维琳低声地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可她是看向阿斯提亚的,皱着眉头。
“什么为什么?”
科尔维琳没回答,抬手轻轻碰了碰阿斯提亚耳边的头发,随即收回手去,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似的,重新打开了药瓶,抖出一大把胶囊——
“过量用药对身体损伤很大哦,会变成笨蛋。”阿斯提亚拉住了她,阻止这个笨蛋把这一大把药全都送进身体里。
“可是···可是——”“可是什么?”阿斯提亚的目光很狡黠,她冲着科尔维琳眨了眨眼睛,异瞳的女孩平时像个大姐姐,这种时候却像个很会撒娇的小女孩,像是忍着笑似的,又有一点无奈。
死去的湖面倏然烧起来,科尔维琳慌乱地伸手想要去触碰阿斯提亚的脸庞和她漂亮的眼睛,似乎想要印证自己心里那个荒谬的想法,却发现自己因为药效的作用有点没力气动了,指尖因为情绪的波动甚至有点颤抖——她想起自己做过的梦,梦境里的自己伸出手去触碰阿斯提亚的身体,可苍白的手指直直地穿过了她的身体,茫然又愚蠢地消散了。
我才是那个···并不存在的幻觉吗?科尔维琳忽然觉得轻松。释然到有点难过了。原来这才是结局吗?原来自己的痛苦和挣扎都是另一个人的想象。只要这样想着,就能毫无负担地消失了吧?只要这样···
“科尔维琳?想什么呢?之前打开胶囊检查,一会儿又看药物的说明书,”阿斯提亚伸手重新揉乱了科尔维琳好不容易才被理顺了的头发,
“我才不是你的幻觉!”我怎么会是你的幻觉呢?我是闯进死去湖面的风,我是鸟儿羽翼上新长出的血肉,我是你耳边最真实的呼吸和心跳,我在你生活里留下无数个关于“以后”的承诺,我要和你一起去看海上的日出、在冬天打雪仗,我的长发戳痛了你的脖子,我伸出手梳理你的头发然后揉乱它——我一切的一切都是真实,毫无遗憾和顾忌地奔向你,以所有方式爱你。
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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